楚乐一的夸奖实在太夸张了,而且以其说他在夸青二十七,不如说他在自夸。
而对于这人的自吹自擂,青二十七向来鄙视之:“这世上难道只有你行?我好歹也是汗青盟的人!”
楚乐一气鼓鼓的:“我说青二十七你这人怎么这样!给你个楼梯,你还顺势往上爬了!那好,楚爷现在悉听尊便,看你这马首如何是瞻!领!路!”
青二十七白了他一眼,正想去问路人甲,却被他逮了回来:“还以为你不傻,原来你真的傻!放着楚爷我这‘临安通’你视若无睹如视空物,还去问谁啊?”
他是“临安通”么?青二十七不知道,她只晓得他师承天山一派,数年来游历山川,管遍闲事。
汗青盟的同仁倒也有想过记他事迹来着,可每一次都是跟了两天之后,就被他跑没了影。这么说来,青二十七能和他这么共行几日,倒也不易——
或者是因为他并不是她的任务吧!
“哼,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先暗中刺探,到时写几个闲笔,正可补充盟中所缺的此人资料。”她这么打算着,不由得意洋洋起来。
解语轩便在西湖边上,由四座水阁组成,做“回”字形格局,一面临街,三面临水。
与其他酒楼不同,解语轩没有门窗,四体通透,只垂着轻纱,远远看去,便如浮在水上的一座仙宫。
四座水阁中间的水面上却停着一座画舫,上面有歌女弹唱助兴,吴侬软语,一派水乡秀色。
青二十七和楚乐一拣了个临湖的位置坐下。
其时春光明媚,照得西湖水闪闪发亮,远处的苏堤白堤柳芽初发,望之如一抹淡青的痕迹,极目远眺,甚为空旷,只有湖上几艘画舫,星星点点,给西湖的素静抹上一点色彩。
青二十七正醉于美景中,一个女侍早已过来,在桌上放了一副注碗,两副盘盏,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只,俱是光芒闪闪的银器。
青二十七自七岁开始特训,哪曾见过这种精致奢华的排场,顿时有点傻眼。
楚乐一拣起一块梅花糕就往嘴里放,一边嘿嘿笑道:
“怎么样,这些,这些,都没见过吧?这真是孤陋寡闻目光短浅……瞪什么瞪!我有说错吗?
“我说你也稳重成熟点,再这么少见多怪井底之蛙,楚爷的脸都给你丢到九霄云外了。还好遇上的是楚爷我,不然还不让人笑话死?”
不等青二十七反应过来,他一口气说了下去:“所以为了感谢我,这一顿你一定要请客!就这么定了!楚爷我真是盛情难却,却之不恭啊!”
说话间,又点了几样青二十七叫都叫不出来的小菜,叫了一壶酒。
青二十七早习惯他的作派,懒得搭理。只仔细瞧那酒,这酒色作浅白,不太透明,与前日在小馆子里喝的不太一样,不由迟疑。
楚乐一道:“这个也没喝过?白居那个当然就易的《杭州春望》,你总听说过吧?”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青二十七不由有些欣喜,“这就是有名的‘梨花春’?”
楚乐一笑吟吟地道:“不错不错,不愧是汗青盟的新秀,我楚乐一的朋友,果然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你尝尝这酒,甜甜的,酸酸的,有营养,味道好,我说啊,你难得到城里一趟,今个儿可要一醉方休不醉无归,过了这村可没那店了……”
呸,还想骗她,谁不知道这“梨花春”入口虽易,后劲却足,若是一时贪杯,难免醉倒被他取笑。
青二十七正要反驳,忽听得邻桌一个男子一声大呼:“瞧,那不是公主的画舫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水阁的人几乎全奔了过来,人人都将头颈老长,想要一睹公主风采。
青二十七也忙转头向湖中,见那湖中果有一结彩画舫缓缓驶近。
只是让她心头大震的,并非什么公主,而是杨石!
画舫上不见有公主身影,倒是杨石与另一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站在船头。
青二十七立时就想冲过去问他个明白,楚乐一忙将她双手按住,似笑非笑地道:
“临安城里最最万众瞩目的才子佳人金装大戏就要上场,别怪楚爷没提醒你,稍安勿躁非礼勿言,如果让你搅了局,千千万万的临安百姓唯你是问罪不可恕!”
青二十七心中着急:他到底在胡扯什么,他怎么会知道杨石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那天到底发生了吗?那个黑影是谁?她的第一个任务,她那失败的任务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幕后?
那公子哥儿忽地将扇子丢在画舫与解语轩之间的水面上,腾身而来。
他这一拧身,端的是姿态优雅,就在此时,杨石右手轻动,似乎用什么暗器将水面上的扇子一弹,扇子立时向旁边移了三尺。
那公子哥儿原本算准了中途借力的地点,被杨石这横一插手,眼看着就要落入水里。
不过他终非等闲之辈,双腿在空中连环踢出,仍是准准地想要借力折扇。
但在此时,杨石的身子也动了,他翻身跃起,对着那公子哥儿一掌拍出。
那公子哥儿哪料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只好腾出手来接招,两人手掌在空中这么一碰,局势突变。
那公子哥儿再也找不回着力点,直直向水里坠去,而杨石却借了这轻轻一掌之力,飞身上了解语轩。
当那公子哥儿腾身而起时,围观者均报以高声喝彩,可形势随即又一变再变。
众人的声音也是忽起忽落,一人叫好声未落,另一人的惊呼声又起,喜忧交替,哭笑难分,到后来那公子哥落水,人人却都只剩了一种表情:想笑又不敢笑。
这一片寂然中,画舫里传出了一阵格格笑声。
这声音便像夏天里嚼上一块冰似的那么清脆;又如高山顶峰皑皑白雪一般干净。
只是那人儿却一直便藏在画舫的帷帐中,怎么也不肯露出脸儿来。
那公子哥儿极为狼狈地游回画舫,侍从皆手忙脚乱上来帮手,他却神色自若地摆摆手,长声笑吟道:“弄潮儿向潮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青二十七忍笑:此人全身都湿透了,还“手把红旗旗不湿”呢!
只听得帐中那清脆的声音似乎也忍着笑,却一本正经地问道:“好词呀,当真好词,你记得真多,这是谁写的?”
那公子哥儿答道:“是潘阆。他共有《酒泉子》十首,全是讲临安名胜的呢!”
那声音道:“这么多啊,那好,咱回去你一首一首写给我。”
忽又记起杨石:“啊呀臭石头,你既赢了屎壳郎,可要帮我到解语轩求回灵符哦!我们先回了,你回头再给我。”
青二十七看了杨石一眼,他仍是白衣白剑,身形潇洒,虽然受了冷遇,神色却如平常,说起话来也依然是不紧不慢:“是,天天你等我好消息。”
待公主画舫又渐渐远去,杨石方才登上解语轩的祝诵阁,那里,正是人们求签祈福之地。
转回来,只见楚乐一大喇喇地狂嚼狂喝,似乎刚才的闹剧与他无关:
“喂,青某某,早让你要气沉丹田闲情逸致了,这么无聊的热闹,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去凑啊?你是楚爷我带来的,楚爷我面子上挂不住的。
“啧啧!临安的男人们眼睛长哪去了?!出其东门,有女刁蛮。有女刁蛮啊奈公主又何?公主犹如男人婆兮可谓之扑朔迷离雌雄难辨……”
这位百合公主,这位大宋的天之娇女,正是“临安四少”之一的白天天,而那公子哥儿,则是被白天天叫作“屎壳郎”的史珂琅。
据说,临安城里本来只有“三少”,公主百合硬是要横插一脚,坐上了这第四“少”的交椅;平里爱穿一身男装,四处游荡,仗着皇上和皇后宠爱无法无天。
别说是韩君和、杨石、史珂琅这“三少”自己,便是他们身居高位的老子来到面前,她也向来不当一回事。
“好在是皇帝女儿不愁嫁,奇货可居,否则就算给我十套大宅子我都不要,加万顷良田再加海底捞月奇珍异宝,我才会稍微考虑考虑……”
“不是吧,楚乐一!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罗嗦的男人!麻烦你少说两句,不会死的!”青二十七的耳根快被楚乐一唠出老茧来了。
楚乐一发现她的失态,正待说些什么,一个侍女突然过来,在楚乐一耳边说了一句话。楚乐一点点头,忽然问青二十七:“君想不想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无论在什么时候,解语轩的东面都会停着一叶扁舟。想见暮成雪吗?先问过好好吧!
好好算不得美人,看上去也不够大方,连笑起来都总是抿着嘴儿,如果你对她好,她也会对你好好,可要是你惹着了她,她也不会给你好脸色。
当然,通常人们并不愿意触犯她,因为谁都知道,只有坐上了好好的船,才能见得着暮成雪;何况,又有谁忍心对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儿恶言相向呢?
可是这个定律对楚乐一来说似乎无效。
在好好的船上,青二十七悄悄地问他,为什么好好总是要抿着嘴笑呢?
暮成雪是不是也和好好一样?
她说,这样的女子,看上去很容易亲近,但实际上却很少有人能走进她们心里。
青二十七说这些的时候,好好正站在船头俯身撑槁,一抹阳光洒在她身上,明明是暖色调,可她却从这暖暖的色彩里看见一丝悲伤——
西湖太美,那种美使人显得太过黯淡,好像在它面前,人都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大约是嫌船上太静,楚乐一回答青二十七的话时,特地放开了声音:“你想太多了!要楚爷我牙齿生得像她那样歪瓜裂枣东倒西歪,我也只能笑不露齿了!”
青二十七瞪了他一眼,生怕好好被他一气,就甩下他们不管。可好好却回过头来,仍旧抿着嘴笑了笑。
楚乐一又说:“你的嘴形也差强人意血盆大口,我一会就找暮成雪借个针线,帮你缝小一点!”
好好又笑笑:“那么就有劳楚少侠了。”
楚少侠!青二十七差点儿笑翻。可是楚乐一的话更好笑:“唉,你好奇怪!我说你怎么就从来都不生气啊?!”
敢情他就是想逗好好生气啊!明明奇怪的是你好不好!青二十七腹诽道,要是她,以她现在与他的熟悉程度,早就回敬过去了。
可好好偏偏只是吃吃地笑着:“因为我知道楚少侠是故意要气我的嘛,如果我生气了,不是就让你得逞了嘛!”
她的每句话结尾,总会带着一个轻声的语气词,听起来软绵绵的。
说话间,小船已驶到一片荷丛中。
此时刚过立春,新叶未长败叶仍在,“留得枯荷听雨声”,败叶丛里是一座叫做“风荷”的水阁。
青二十七原想,远离了陆地,即便是在荷花盛开的夏季,想来这里也仍是寂寂的吧,可是她错了。
因为她忽略了暮成雪,那个笑起来能够令天地为之一亮的女子。
青二十七平常看人的时候,都喜欢从眼睛看起,可是看暮成雪的第一眼,却竟是被她的双唇吸引。
暮成雪的肤色极白,衬得唇色娇艳欲滴,便似含了一枚红果一般,青二十七暗自想,若她是男人,想必也会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她正呆呆看着,那诱人的双唇忽启:“楚乐一,你还知道时日呀!”说着,一双美目向青二十七瞥来:“这位又是哪家的姑娘?”
青二十七终是没有她的道行深,忍不住将脸一红。
楚乐一道:“没办法,谁让楚某这么优秀!我都已经用上我的成名绝技‘水云十八绕’了还摆脱不了她!唉,人真是生而烦恼啊,男人若太过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也真是罪孽深重万劫不复!”
“你!”青二十七翻了翻白眼,她真是没见过这么臭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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