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宋金边界流民组成的流民队伍最终变了味,因为他们发现,去抢劫别的流民身上的财物不失为发财的一个最佳途径。
于是,打家劫舍渐渐成了他们的主业,而一个个的小队也慢慢地越变越大,俨然一个小型军队。
但你不去抢别人又能怎么办呢?
没有钱,乡里乡亲的老幼依靠什么活下去?
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最狠的狼才能活下去。
“世事就是这样可笑,原本同是受金祸所害的大宋子民,最终却为了生存而内讧。”
彭法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许俊猛地捶桌子,仿佛只有花尽浑身力气,才能将心中的愤怒稍稍减轻。
陆听寒低头喝了杯酒,忽将剑眉一挑:“三年前的两淮边界,势力最大的两派流民军,一是刘长腿的草鞋军,一是杨巨源的红叶军。”
彭法一笑:“陆公子果然对边关的事非常熟悉。在下当时正是杨大哥手下。”
他说着,将袖子挽起,露出手臂,只见那青筋暴露的皮肤上刺着一片艳丽红叶,实是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青二十七看着那片红叶,心里忍不住砰砰直跳,几乎要喊出声来:在她肩上,也有这样的一片叶子,模样儿分毫不差,只颜色不同,她的叶子,是青色的。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
难道她和眼前这个叫彭法的人有什么关联么?
青二十七就像在忽然之间掉进一个冰窖子,一阵哆嗦:从她记事起,就在“汗青盟”中,此前记忆,竟然全无所踪。
汗青盟需要每一个笔录人的身世清清白白、无牵无挂,唯有如此,才能丢开武林中的层层关系网,才能保证笔录人的记录不偏不倚。
因而同门大都是孤儿出身,由汗青盟自小抚养、层层鳞选。
他们的有效记忆,是从汗青盟开始的,也必将以汗青盟为终。
每一个离开汗青盟的人,都会“忘掉”曾经身为笔录人的事,如果他仍然还“记着”,等待他的将是灭顶之灾;而一旦被人戡破从前身份,也会惹来麻烦无数。
所以,据青二十七所知,汗青盟成立十五年来,离开的人都选择了从这个世界永远隐匿。
但是,同门们虽不再提,却也多半都能记起父母是何方人士,自己又是如何成为孤儿。
除了她。
开禧二年三月初六那天下午,云层渐渐盖住了天空。彭法和陆听寒的谈话的内容也渐渐沉重。
青二十七却走神了。
她一直就记不起来五岁前的自己,也记不得父母的样子。
以前,她从不认为缺失一段记忆会怎么样。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即使是无父无母,也一样前进着,这完全没关系。
也许她的父母死于惨祸,也许父母狠心将她抛弃——她宁可什么都不记得。
她不愿意再陷入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她甚至有点庆幸自己的真实记忆就是从汗青盟开始的。
但,当她看到另一个人身上有着与自己相似的印记时,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背上升起:她怎么可以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
如果她的父母还在她是不小心走失,他们该多么担心?
她的慌乱没有边际,直到撞上陆听寒的目光。
但,他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青二十七收回泛散的神经,继续听彭法述说往事。
那一年,金将完颜岗骚扰宋境,杨巨源照例率领红叶军护送乡民避祸。
可金军一战即走,却让杨巨源和他的兄弟有了想头。
“金兵退走,必然带着抢掠来的大批财物。杨大哥与我们商议,抄小路赶到金兵返回的必经之路设伏,既发一笔横财,又报金狗侵扰之仇。”
伏击的地点选在好来川,一百二十条好汉手执长枪,静静地等在丛林中。
金兵此来似乎只为“打抽丰”,人数亦不过百余人,来去匆匆,就像是打了一场围猎,断然想不到会被流民军偷袭。
“杨大哥当时与刘长腿号称南弓北枪,他那把红漆大弓不但箭无虚发,也是上阵的一把利器。”
空气凝滞,气氛紧绷,杨巨源忽然从灌木中立起,挽弓搭箭。弓如满月,箭似飞梭,随着敌将一声惨叫,红叶军呼声四起,冲向金人队中。
许俊双拳紧握,忍不住道:“我听人说过,那一战是涟水之战的前兆!”
彭法点点头:“不错。但其中曲折,却不似外界说得那样顺利。”
金人的反应很奇怪,红叶军只不过将手里的刀枪一举,那些人稍事抵抗,便丢了兵器,连连讨饶,几乎是溃不成军、一击即降。
在多年争战后,彭法说要是现在的他,一定会有疑心,但在当时,谁也没想那么多,大家都为打败金兵、抢得财物而兴奋不已。
“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刘长腿也看上了我们看上的东西。”
草鞋军的到来让红叶军既惊又怒。
虽然同为流民军,但草鞋军多在金境活动,红叶军的势力却在宋境。
而麻烦的问题是,红叶军从宋境开始追击金兵,可设伏的好来川却偏偏是在金境。
“如果两军火拼,必然两败俱伤。要我们吐出吃进嘴里的肥肉,那是不可能的事;刘长腿也不可能就这么把我们放走。”
两军做了一个妥协:将财物三七分开,由杨巨源和刘长腿出面比武,如果杨巨源胜,则红叶军得七,反之亦然。
两军在好来川围成一圈,喊声震天。
杨巨源执弓,平常的远程武器却被他用来近距离攻击,变成了手上的奇兵利器。
刘长腿使枪,枪本是马上兵器之王,但刘长腿凭借那双顾名思义的长腿,使来竟也利落。
杨巨源打慢,红漆大弓在他手中,分明是一根弯曲的长棍,抡起来虎虎生风,棍棍见力。
刘长腿打快,烂银长枪在他手中,分刺出点点幻影,如水瓶乍泻,如梨花落枝。
忽然,杨巨源双手急转,弓上的弦绞住了长枪,他一手拉住弓身,翻身从刘长腿头上掠过,落在刘长腿身后,如此一来,刘长腿便被困在红漆大弓里,左右动弹不得。
刘长腿也不简单,仰天一声大喝,将那长枪往地下一插,整个枪尖没入土中,借着这一插之势,扎个猛子回身,双脚顶在枪上借了一把力,双掌却推向弓身,竟是要把那弓硬生生撑开。
杨巨源忽地身子一矮,踢向刘长腿双腿,刘长腿竟不闪避,双手拿着弓一扳,反手用敲击杨巨源头顶。
两人正自僵持不下,忽听得一个声音道:“用弓的改用脚,长腿的却变长手,有趣啊有趣。”他在说“有趣”,但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笑意。
陆听寒忽然冷冷道:“说到主角了,是毕再遇吧?”
彭法道:“不错,正是他。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毕将军,那时他的名声可没这么大。”
杨巨源和刘长腿斗得满头大汗,哪有功夫分辨是什么人在冷言冷语,更想不到毕再遇声到人到,“铮”地一声,将那弓弦拉断。
杨巨源和刘长腿收势不住,顿时跌坐在地。两人心中都是惊疑不定:
这人来得太快,手法又太过简单,他居然能如此轻巧地拉断那百折不断的金刚弦,他居然只在这一瞬间,便破了他们的僵局。
虽然没有与他交手,但他们都知道,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打不过眼前的这个人。
毕再遇脸色阴沉,说道:“你们兀自相斗,就没有听见金兵的马蹄声正在逼近么?”
许俊插了一句:“金兵这是佯败诱敌之计?”
彭法道:“不错。杨大哥和刘长腿拼斗之时,大队金兵正在发往好来川的路上。他们原本的目标是草鞋军,故意放了消息出去,没想到我们红叶军横插一脚,让他们犹豫了一下。”
就在金兵犹豫未决的时候,被敏感的毕再遇军探得消息。
毕再遇立时派兵狙击金人,而自己却孤身前来阻止杨刘争斗。
那天,所有的人都处于毕再遇的目光威压之下。“你们在这里窝里反,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杀个回马枪,吐吐我们大宋子民的怨气!”
那天,毕再遇的三百士兵和杨刘二人的两百流民军齐心作战,一举攻下了金境的涟水,将它一把火烧个精光。
那天,对草鞋军和红叶军来说,都是如此难忘。
他们不再觉得自己是没人理没人要的被金国追捕被宋人敝视的流民,取而代之的,是身为大宋子民、身为职业军人的骄傲。
而这一切,他们归功于毕再遇的出现。
虽然,涟水之战的结局并不美好:也许是被金国随后的备战之举吓破了胆,也许是为了掩护北伐计划,宋廷下令要将杨巨源和刘长腿的脑袋送至金国。
毕再遇预先得知消息,紧急通报,但终于只有杨巨源逃往蜀地,刘长腿则被朝庭牺牲,枭首境上。
而毕再遇自己,也因此被调职,直到朝廷下定决心北伐,才又回到前线。
毕再遇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青二十七为彭法言语中的他怦然心动。
她甚至因此忘了陆听寒才是自己的任务对象,她要刺探的是陆听寒的行踪和秘密。
她真希望,彭法的讲述不要停止。
“毕将军遣我来请陆公子,那是他知道陆公子也有一腔热血、一身抱负,对金人的了解更是几乎无人能及。他需要陆公子这样的伙伴。”
彭法这一番诚心诚意的话,陆听寒却似乎并不领情,他用惯有的不置可否的笑容回答了彭法:“毕将军客气了,两淮边境有他在就够了,有没有陆某根本就无所谓。”
许俊早对毕再遇心生仰慕,此时忍不住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老许自不量力都还要上前线呢,陆公子和我们一起撒!”
彭法忽地冷然一笑:“陆公子不欲与毕将军合作,难不成是怕有‘瑜亮之争’?还是因为不愤辛大人遭遇,誓不为北伐出力?”
请将不成,他就用上了激将法。
不过,他没能激出陆听寒,却激出了青二十七。
从再见到陆听寒到现在,青二十七始终没说过一句话,此时却坐不住了:
“彭大哥未免太小看陆公子了。如果陆公子不是铁心杀贼,怎么会在天下人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双重身份?他想必自有苦衷。”
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放慢语速。
虽曾花过三个月的时间学男人说话,还是不如人意,她不由暗暗羡慕青十六,青十六学什么像什么,在汗青盟无出其右。
陆听寒正色道:“我没有苦衷,每个人对于北伐的想法都会有所不同,应该去做的事也不尽相同。
“挥师北上,两淮固然是主战场,其他地方的情况就可以忽略不计么?当然,我对毕将军口气不善,是我气度不如人。”
虽说陆听寒此言有点像反话,彭法仍是一喜:“我明白了,毕将军心力全在两淮一带,而陆公子想到却更多。”
他站起身来,连连作揖:“在下错怪陆公子了,还请公子见谅!”
陆听寒回礼,忽笑道:“你们真是本事,今早山间雾起,能找到路的人可不简单。”一边说着,一边向青二十七瞥来。
青二十七心里突地一跳:他认出她了么?她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他的这一句话让她回想起早上的蹊跷雾气。
就像是地下升起一把火蒸发了地表的水汽,白茫茫的山岚阻隔了官道,两米开外的事物就看不太清楚了。
她和彭法许俊犹如在雾中游泳,只能凭着她的记忆摸索前行,直到转过山脚,天地才在瞬间清明。
彭法也听出他语带玄机:“公子在这里,难道是要处理什么麻烦事?在下不才,愿与公子分忧。”
夜色缓缓袭来,冷嗖嗖的气氛笼罩在身周,隐隐地,外面似有一些唏唏嗦嗦的声响。
陆听寒脸色微变:“来了……”话音未落,便被门外马匹的凄利长嘶打断。
青二十七飞身出门欲探究竟,哪知白影一闪,陆听寒竟抢先一步,挡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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