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一,柳毅然抱住青二十七久久不放。
青二十七等他渐渐平复,方才问出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知道发生什么又有何用?
沈醉吟没有失约。
今日一早天阴阴,柳毅然等在柏树下。
柏树成林,整齐如一,可在他的眼里,帝陵东神门往柏子庄方向的第三十六株,就是与众不同。
他等啊等啊,等到叮铃叮铃,马车渐近。
他在心中想了一千遍、一万遍的那个圆圆脸蛋、眼睛闪亮、娇憨爱笑的姑娘出现了,她驾着马车,缓缓而来。
柳毅然先是呆了一呆,然后飞身相迎,不等思慕的女子站稳,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在奔过去的短短一瞬,他明白过来,原来根本用不着别人的怂恿,他对这女子的渴求会让他不由自由地做出激烈的举动……
可是……可是为什么怀中的女子,却也反抗得那样激烈?
是她不愿意么?
是她不习惯么?
柳毅然被爱情冲昏了的头脑一下想不出原因,他觉得肩头一痛——那女人竟是狠狠咬了他一口!
在柳毅然的愕然中,那女子大叫起来:“你放开我!你疯了么?竟然轻薄我!快放手!”
你疯了么?你疯了么?
不对!不对!
柳毅然放开那女子,惊疑不定。
那女子亦愤怒得忘了要怎么骂他。
两个人,就这么呆立对视。
直到马车中一个声音道:“小梦,我们走吧……”
声音轻柔,听在柳毅然耳中却无异于晴天响雷:
原来,她不是她;原来,她才是她!
“小姐,我们不能走!”那圆脸女子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一边说着,眼泪掉了下来,“这,这一定是误会!他,他以为我是……”
车中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别说了,这不是误会,不是……不是误会。
“小梦听话……走罢……你先送我回家,然后再和他走……我,我祝福你们。”
小梦愣住,“哇”地哭出声:“小姐,小姐,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小姐你信我,他只是因为以为我是小姐才,才……”
“我没有不信你。可是,送我回家吧。我现在只想回家。”车中人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倦与绝望。
小梦抹了把泪,狠狠地瞪了柳毅然一眼,抽泣着道:“好,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小梦听小姐的,我们回家!”
柳毅然的脑子完全混乱了,原本傻呆呆的,见二女要走才急了,忙伸手死死地拉住马车。
马车是动不了,可他连求她们别走都说不出来!
小梦咬牙扬起鞭,“刷”地一声,鞭起鞭落,在柳毅然脸上留下长长一道带血的痕。
他半步不移。
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只知道他绝不能让她们就这么走了。
小梦失了主意,而马车中也静寂下来。
三人继续僵持。
天空轰隆隆地响,忽如其来的阵雨打湿了他们,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马车的车帘突然被一双素手揭开,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和一双毫无神彩的目展现在柳毅然面前。
沈醉吟?她才是沈醉吟?!她才是他心心念念的沈小姐?!
柳毅然一时之间,脑子转不过弯来。
明明视物不清,沈醉吟仍然仿佛看见了他的表情。
她早该知道,男人见了小梦那样的女孩子,就没有不喜欢的。
这不是误会,他的欢喜是真的,她不能勉强他压抑他最真实的欢喜,她不想让他委屈自己下半世都面对一个黄脸婆。
就当竹林中的一切是场梦好了,让小梦和他走,也许,他在看到小梦时,也能偶尔地想一想她。
至于她自己……能有竹林里的那场梦,已经够了,太够了。
柳醉吟咧咧嘴,想要做出最为豁达的笑容,可却怎么也装不出来,好半天才道:
“柳大哥,你看明白了么?我沈醉吟,是一个瞎子。这样一个又丑又瞎的女子,实非你之良配。”
柳毅然恍然大悟,终于明白。
原来如此。
是因为这样,所以她从来暗夜不点灯。
是因为这样,所以她羞于让他看见自己的脸。
也许,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让他看见她的脸。
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约他来?
是因为不甘心吗?
虽然又瞎又丑,她依然渴望爱和被爱。
如果他见到真正的她,会不会接受又瞎又丑的她?
她又能不能承受他的“不接受”?
所以,她不是在考验柳毅然,也是在考验她自己。
她鼓起所有的勇气来了,然后得到了结果。
这个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可是心里的疼痛却远远超过了她的预计。
她只想快快地回家,快快地躲回她寂寞的世界,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
没有竹林外的乐音相和,没有柳毅然。
心思细腻的沈醉吟想了了很多很多,粗线条的柳毅然也没少想。
他看着眼前这张平淡无奇的脸,这双毫无神彩的眼,又看看小梦那圆圆的脸蛋、眼睛闪亮的娇憨模样。
原来他一直以为的那张脸,与那个以音乐交心、隔窗相谈的人并不是同一个人!
他无数次的想念,原来全是错的!
错的!
错的……
柳毅然不知所措,颓然放开手。
阵雨停歇,马蹄的的,像缓缓而来时又缓缓地去了。
他知道自己错了。
可是这个错,要怎么才能解?
爱情往往是一场误会。
你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与真实的那个人差距有多远?谁也不知道。
也许像柳毅然与沈家主仆这样的误会,在许多人看来,非常容易解决:两个都带走、都娶回家不就成了,娇妻美妾,齐人之福,岂不两全?
然而对一次只能爱一个的人来说,却根本做不到。
是她而非她,无论于柳毅然或是于沈醉吟来说,都难以接受。
而在尘世间,大多数男女面临的问题是,他们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十全十美,如果那个人有像张三那么温柔就好了,如果那个人有像李四那么会持家就更好了……最好是所有优点都集于一个人身上,完全是最理想的样子。
可事实上,你必须学会接受他的种种缺点,否则日子就没法往下过。
所以,无论是柳毅然或是沈醉吟,乃至于小梦,都需要一段时间的隔离,来想清楚如何处理彼此的关系。
青二十七的问题是:这个乌龙是怎么造成的?
柳毅然在她的安慰下情绪渐渐平稳,回想了下:“沈大官人害我!他是故意的!”
沈醉吟离开竹林前,柳毅然告诉她自己会到沈府提亲,沈醉吟不置可否。
他当她是害羞。
且男子汉大丈夫,喜欢的就要去争取;如果连上门提亲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什么一辈子在一起?
三天后,柳毅然敲开了沈府的大门。
明知贸然上门未必有结果,可彼时的他很坚定地踏出了尝试的第一步。
沈崇信自然看不起这个小小军校。
所有的女儿都是父亲的珍宝。
沈醉吟的自卑,并不能让沈崇信认为就该把女儿草草出嫁。
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居然想娶他的宝贝独女,莫不是看上了沈家的诺大家业?
真是痴心妄想!
所以柳毅然第一次登沈门,几乎是被赶出来的。
奇怪的后续出现了,过了几天,沈崇信竟然主动约见他,并且提出了一个条件。
条件不苛刻,但却是柳毅然很难做到的一件事。
为了让柳毅然看到他嫁女的诚意,沈崇信为两人安排了一次遥遥的会面。
春暖花开的某天,沈家的“小姐”到郊外慈恩寺上香。
柳毅然看见了那个手戴飞凤绞丝金镯的女子。
是他的注视太痴么?
那娇憨的女子看着他的呆样,吃吃地笑起来。
从此以后,他心中就只有她的身影了。
他一次次地回味他们的交谈,把那些话与这娇羞的面容粘合起来;他远远与她乐音合鸣,同时想像着她的模样;甚至有时发了春梦,也全是她,全是她……
谁知道竟然全错了呢?
而今,整件事连起来回想,恐怕沈崇信从来就没有想过把女儿嫁给他。
甚至都没告诉沈醉吟他上门提亲的事。
然后,安排了“见面”,让柳毅然误以为小梦就是沈醉吟。
本来嘛,沈家的大小姐,岂是一介粗俗兵士想见就见的?
若柳毅然不能事成,这约定就作罢。
若柳毅然事成,他把小梦嫁过去,也不算违约,大不了,让小梦做他的义女好了。
至于沈醉吟,柳毅然想都别想!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一那天,柳毅然没有告诉青二十七他答应要替沈崇信做什么事。
他说,做与不做,他还在想;就如他与沈醉吟今后到底如何,他也需要再想一样。
在他想明白之前,不要再问他。
如果他不做那件事,那么那件事就不会发生,说来何用?
青二十七更相信这是他对于沈崇信的承诺。
这个浑人,只认死理。那就让他再想想清楚吧!
青二十七回到青龙桥工地,继续做她的卧底苦力,静待机会。
眨眨眼就三四天过去。这几天雨呀泥呀,不时地往下浇,结果就是身上一搓全是泥垢,头发结成了硬块块,说多脏有多脏。
青二十七已经闻不到身上的味儿,因为早就习惯了,她同时还习惯了与工友们嘻笑怒骂,习惯了用力气得到每天的那些个铜板儿工钱。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还好的是,习惯了,就好。
工友们都很纯朴,虽则与青二十七同吃同卧,到底敬她是读书人,睡觉时尽量把最干净的地儿让给她。
像内急这种事,也认为她是斯文人,避静处再自然不过,所以她没在这方面经受太多困扰。
话虽如此,却也依然需要处处着意,生怕露出马脚。
闲时不由地想,这才几天呢,她就活得这般辛苦,古时花木兰要装几年的男人,真不知是如何装的。
两三日相熟后,便有些人请青二十七写写信、读读信、说说故事。
又有一次,吴六斤那跟着他讨生活的堂兄弟吴四六被土石砸中了腿,青二十七自告奋勇、无比麻利地为他包扎好。
如此等等的事儿做了不少,无不令工友们刮目相看。
久而久之,竟是有点儿崇敬起她的意思起来。
青二十七颇为受宠若惊,就更加的谦逊、苦干、热心。
可他们付出的越真心,她就越觉得自己太假。
心中生起这种念头,她便越发焦躁起来,苦于这事儿还不能了结。
这几日的《新闻》已将南案始末和幕后分析全部登完,工头们有时聚在一起,会谈及此事,青二十七听在耳中,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如果没有后续,南案依然是悬案。
那她继续呆在这里又有何意义?
她几乎可以想见暮成雪指住自己鼻头大骂:
“有你这样做领导的吗?策划你做,你教别人怎么做、告诉他你的要求就行了。你老自己跑最前面干嘛?你跑这么远,谁来给我收拾这一大摊子啊?”
青二十七也知道这件事固然大有文章可做,不过并非一定得她亲力亲为。
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不想回临安。
楚乐一说过他们家乡的一个传说。
那里自然没有中土女娲造人的说法,但奇妙的是,他们也认为人也是由神用土捏成的,并且将神造出的第一个女人叫做“潘多拉”。
这个女人魅力无穷,祸害了许多男人。
有一天,她私自打开了神的魔盒,也放出了盒中所藏的人世间所有邪恶:贪婪、虚无、诽谤、嫉妒、痛苦……
从此以后,人类就不断受苦、不断被生活折磨。
不幸中的万幸是,潘多拉因为害怕,很快又关上了盒子,正是因为如此,盒子里唯一的美好事物——希望,终是留了下来。
青二十七有种预感,对她来说,绍兴一行就好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她放出罪恶,也留有希望。
前路无论是猛兽还是花园,她都只能向前。
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这件事必须向前推动。
开禧二年五月二十五,她做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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