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愿队伍中的那位少年,带着年少的轻愁与轻狂;他想为国撒热血,他要做一番大事业。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梦想会在这美丽的秋天戛然而止。
前方的队伍乱了,有一滴血落在少年的手上。
他抬起头,突然看见街边的房顶上密密麻麻地站起了一些黑色衣服的人。
而另一些黑衣人已扑到近前。
“刷!”队伍最靠边的人身形一晃,少年便看到一只断手飞了起来。
随着那飞到半空的手臂,又有几滴血落到自己的脸上。
少年大声尖叫,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湮没在别人的尖叫声中,根本就听不见。
他想要逃跑,双足却好像被钉在地上,他的身子被身边的人推来推去,偏偏就是一步都跑不动!
然后他听见风声,听见雨滴的声音……
少年感觉自己飞到了很高的地方,高得能够看到整个请愿队伍,大家都乱了,全乱了。
很多人在跑很多人在你踩我、我踩你,很多人捂住了头很多人把很多人压到身下。
有很多的黑衣人拿着明晃晃的东西。
然后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子,身子上穿着母亲为他新缝的衣衫。
他想,这人为什么会穿他的衣衫?他是谁?
真的下雨了,少年又想伸手去擦掉雨水,可是却够不着,他又落下地来,看见那穿了他衣衫的身子就在边上,那个身子,为什么没有头?
他突然想通了。
秋雨夹着血雨,密密地斜织,好像在天地间挂上了一道珠帘,白的、红的水四处肆虐,临安的长街,真的变成了河流,血的河流。
开禧二年七月十八日,韩君和来到解语轩。
解语轩没有客人。一早那些书生来过,暮成雪就让人关上了解语轩的大门。
秋雨初寒,将西湖里已有些残破的荷叶打落水中,枯了的荷叶在水中脏兮兮的,哪里还有最盛时的美好?
秋雨墨云,视线都不清明,世界都混沌,只有那个女子笑脸盈盈、星目闪烁,如黑暗里的光。
暮成雪双手奉茶:“君和,你怎么来了?”
韩君和在她对面坐下,接过茶喝了一口:“你打扮得这么好看,难道不是在迎接我、迎接这一天么?”
暮成雪眉尖微蹙:“我不懂。”
韩君和冷笑:“我竟是如今才知道,我养了一只虎在枕边!”
暮成雪“嘶”地一声:“君和,我是真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明知道你不会让做的,我也一口回绝了;和史府那边……”
“啪!”韩君和怀中取出一物,摔在了桌子上。
暮成雪先是斜着眼看了一眼,方才把那小册子拿在手中翻了一翻:“这是我们在大宋闺中绣品大会后发行的小册子,已经刊行很久了,怎么,这有问题么?”
韩君和冷笑:“暮成雪,你还在跟我装傻!你阳奉阴违还要到什么程度?”
暮成雪微笑地翻到了其中的一页:“你莫不是说这个吧?”
那是一页简笔画,画的是涨潮的情景,潮头与潮里印满了小乌贼。
此画可说是画谜,暗喻大宋朝廷上下,皆是贼人。
这个画谜早就有人猜出,一直都在民间暗暗流传,连带得画册销路极佳。
只是都顾忌韩府势大,人们传是传了,却未敢奔走相告,只在翻起画册时,彼此会意一笑。
韩君和说:“满潮都是乌贼!满朝都是贼!审了半天谣谚案、抓了几许传谣人。原来藏得最深的,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真是瞎了眼、聋了耳!”
暮成雪却毫不慌乱,淡淡地道:“君和,你别生气。为上者,怎能气量如此之小?”
韩君和怒及反笑:“哦,你倒为我考虑起来了?你在我背后插刀子,还要解释这是为我好么?暮成雪,我竟不知道你的脸皮有这样厚!”
暮成雪抿了口茶水,红果般的唇在杯沿边更显诱惑:“我确实是为你好,我是试探一下,韩府对异见能容忍到什么程度……”
韩君和咬牙切齿地道:“暮成雪,你还想当我是傻子!”
暮成雪:“君和,自北伐一起,你和韩太师便与从前不同,变得十分沉不住气。这并非好事。”
北伐之中,大宋几乎没打过几个胜战,一直被金国压在边境线上,派出的将帅统领无一堪用。
韩府焦头烂耳,哪里还顾及得到后方的小动作,更没有想到民愤竟是如此之大。
韩君和冷笑道:“你说得很对,我的气量就是如此之小。如果你站到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气量有屁用,铁血才是正途。可惜我受你蛊惑,没有早听家父的。”
暮成雪笑了笑:“我很抱歉,可是君和,你要怎么处置我呢?”
韩君和冷冷地道:“离开临安吧。我不想再看到解语轩,还有你的狗屁《新闻》!”
暮成雪又笑了一笑。
“你似乎不意外?”韩君和顿了顿,恍然道:“是了,你既然敢做,当然也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暮成雪摇摇头:“我想过也许有这么一天,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我所预计的这一天,至少是在两个月以后。君和,是谁告的密?”
暮成雪对韩君和说,她确实预见了、设计了有一天他会为那画册的事来找她,解语轩将因此事遭受巨大挫折,唯一脱离她掌握的是时间。
她没有说谎。
在她的盘算中,要用至少半年的时间,把《新闻》打入人们记忆、成为人们脑海中的烙印,让人们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份报纸,轰轰烈烈地存在过、并且推动了许多大事件的发展。
然后,它将在韩府的打压中直入尘埃,成为人们的某种怀想。
人们还记得它,还怀念它;它在韩府倒台后的卷土重来,就会累加之前的声名,达到更高的成就。
暮成雪要把那本画册当成解语轩暂时隐匿的导火索来用,只可惜一切来得实在太快,快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新闻》发行至今,只有两个半月。
两个半月实在太短,不足以养成习惯。
人们遗忘的速度总是太快,失去了习惯形成的惯性,她怕人们还来不及记住《新闻》,就再也不记得了。
而,她明知是谁告的密,却非要在韩君和面前问上这么一句,无非是不想让他察觉,她固然措手不及,却也已经做了很多准备。
开禧二年七月十八日,暮成雪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解语轩,看着窗外密织的雨帘,喝着她的上好茶叶;而青二十七,却在追踪那位告密者。
青二十七与暮成雪都没想到,今日一别,再见已是沧海桑田。
秋雨悄然无声的飘落着,青二十七一身暗色雨衣,跟在那女子后面。秋雨微凉,落在脸上却不能解她半分焦躁之气。
为什么会是柳芊芊?
青二十七自认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解语轩也不曾亏欠她;如果说柳芊芊一早进入解语轩就心怀二意,那是青二十七用人失察,怨不得别人。
但柳芊芊不是,因为柳芊芊没有深远的心思,如果她是这样的人才,就不会被汗青盟逐出门;
柳芊芊被逐出门时,解语轩还未显露出半点与汗青盟争胜的意思,汗青盟不可能为了让她做搞倒解语轩的棋子故意把她逐出门。
青二十七不信,也因为她与柳芊芊相处数年,不算知心,也较为知根知底。柳芊芊为什么要这样做?
暮成雪给了青二十七一个最简单也是青二十七看来最荒谬的原因:妒嫉。
妒嫉?
青二十七真没想过自己有什么值得柳芊芊妒嫉?
她平凡而平淡乏味,深知所得一切都是运气,平日里夹着尾巴做人,且,所谓的堂主,也就是名号,暮成雪说一句,她做一件事,手中无有实权——
就算有权,她又要它何用?
她做所有的事,只不过因为暮成雪要她去做;而她真正所渴求的,几乎没有一样能得到。
这样的一个青二十七,竟值得柳芊芊来妒嫉?
“小青,你明明不是不懂人心,为何还要装作不懂?视而不见当真会让你更舒服?”暮成雪摇头道。
她试探过柳芊芊,《孤石》的事便是她故意透露给柳芊芊,不几日,梅沁果然去两淮查清凌。
暮成雪行事,从来一举谋多得。
而梅沁自以为得计,却不知暮成雪也正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完成当前的谣谚局。
“况且,你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样一无是处。”暮成雪微微地笑。
青二十七道:“我就像毕再遇说的,是在路边给英雄鼓掌的人……”
暮成雪:“那么你也应该听过后半句:孰不知,英雄也少不了为他鼓掌的人。”
青二十七:“那就是可有可无了,英雄不该只听赞美。”
暮成雪叹道:“不只是赞美,是脆弱时的一搭手。小青,你的力量在此。就如烛火,在白日强光下形如隐身,但在夜里,或是较暗的地方,便发出不一样的光来。”
是这样的么?
这样的一个青二十七,所以被柳芊芊妒嫉?
不,青二十七想,柳芊芊是妒嫉她的运气吧?
她所不在意的、当成自然而然的,正是柳芊芊所渴求的吧?暮成雪的重视,解语轩里更高的职位……
明明都是平凡平淡乏味的人,明明都是被汗青盟驱逐的人,凭什么青二十七有的她没有?
如果柳芊芊知道青二十七所经受的煎熬,不知是否还会希冀成为另一个青二十七。
青二十七很想当面问一问柳芊芊,妒嫉就能让她背叛,背叛又能让她得到什么?
所以青二十七跟着她来了。
暮成雪没有阻止青二十七,她是怕青二十七留在解语轩,一旦她与韩君和起冲突会波及到青二十七;她也知道青二十七不这当面这么一问柳芊芊,始终不会死心。
柳芊芊沉重地走在雨中。
解语轩今天遣散了最后一批人员,她正是这最后一批之一。
最后一批不要紧,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将离开解语轩,包括暮成雪。但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没有人告诉她应该往哪里去。
平日里的同仁忽然从她身边消失。
最后一个与她说话的是花千叶,但也止于通知她离开。
她不能置信地问了句:“这就散了?”
她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不过她并不相信。
这个事实让她从头寒到尾,比被初秋之雨淋个透还要冷。
她终于意识到,她可能一早就曝露了。
还好她有退路。
现在她必需回汗青盟,挟功谋位。
她要回去,她要让汗青盟的人都看看,她是能忍辱负重的那个人,她很优秀,她要更快地登上她自小就向往的位置:护盟者;她要向人们证明,她是强者。
开禧二年七月十八日,临安的主干道血流成河,人们关上了大门,想要把那凄惨的声音和画面全挡在门外,整个城市安静得如同死城。
柳芊芊向平日传递消息的暗哨走去,密密的雨丝中,她看到一个全身黑衣、用黑色斗篷罩脸的人。
“夜大人?”柳芊芊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
青二十七能理解柳芊芊的这种情绪,记得第一次直面夜,她也是又紧张又有喜悦,感觉到莫大荣耀。
作为最底层的笔录者,除了盟会上能听到的夜的声音,其他时间,莫说见他,就是连他的影子都瞧不见一点点。
夜对青二十七他们这些笔录人来说,简直就是个神样的存在。
此时此刻夜的出现,是为了要迎接柳芊芊回归汗青盟么?
不对,青二十七怵然心惊。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濒死的艳阳天,那天夜也是这般如此,站在巷的尽头等自己。
每个人,汗青盟的反叛者泄密者或是其他原因被逐出门者,都会由夜亲自出手使之消失于世间。
他们的命都是他给的,无非把命还给他。
柳芊芊躬下身请安,青二十七知柳芊芊定然没有想到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青二十七盯住夜的手,屏住呼吸,全身紧绷,紧紧地捏住了手中的软红十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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