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臣的注视下,张越转身朝天子一拜,又起身,对两侧朝臣与当面的上计吏们稽再拜,然后才道:诸位明公,下官确实是有一个粗浅的建议,只是,下官才疏学浅,可能想法不太成熟,需要诸公多多海涵
朝臣们自然立刻就道:侍中公但请直说
徐州的上计吏们更是顿拜道:明公请说,吾等无不应允!
对徐州人来说,为了这条运河,特别是引淮入洛,他们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因为,这关乎生死存亡!
被洪水泡着,可不好玩!
当初,瓠子决口,河水改道向西南,夺淮入泗,就淹没了徐州两郡的七八个县,造成数千人死亡,十几万人无家可归。
而如今在殿中的上计吏里,就有当初洪灾受害者的后代。
对于洪水的畏惧,早已经深埋在他们心底。
看着众人,张越微笑道:旧秦之时,商君有‘异子之科’,及汉兴,因以国家农本之故,又因高帝‘强干弱枝’之策,故承其秦制,律曰:八月别户,皆可!
群臣听着,虽然不知道张越为何提起这个事情,但依然竖起耳朵,认真聆听。
但对汉室这个政体来说,执行异子之科的决心,是乎想象的。
连诸侯王,也要分家。
推恩令的本质,其实就是商君异子之科的另外一种诠释。
既将异子之科法律用到诸侯王列侯身上,强迫他们代代分家,使得他们无法形成一个有效的能够聚敛财富和资源的势力。
西汉天子的威权,也是来源于此。
因为,在这个制度下,已经不可能形成一个可以与君王掰手腕,并制衡君王的力量。
张越却是继续道:然则,百年以降,人口增殖,天下户口猛增,但其田地却未跟上人口的增殖,故百姓余子渐多,而其父母却未能有足够多的财产,分与诸子谋生
于是,地方赘婿游侠商贾渐增,为患地方,祸及国家!
法家和儒家的官员们,闻言纷纷神色严肃。
在儒法合流的今天,对于赘婿商贾游侠的憎恨,儒法是感同身受的。
消灭这些群体,就是儒法的共同主张。
但,现实是根本无法消灭,甚至无法抑制。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百姓的余子们,除了去当赘婿,去经商,去做游侠,就只剩下卖身为奴的这一条路了。
汉代士大夫们,可没有后世的腐儒那么不要脸,可以厚着脸皮对人民说:你为什么不乖乖在家饿死,非要出来给老爷我添乱呢?
当前的儒家,哪怕是今文学派之中,也有相当多数量的经世派。
主流还是希望可以缔造一个太平之世,过上理想之中的大同生活。
臣以为,与其让百姓余子,流连地方,为赘婿商贾游侠,不如陛下降大恩,予其新生!张越面朝天子,顿拜道:而今东南水患严重,郡国荒地沼泽不知凡几,若陛下嘉恩黎庶,招纳百姓余子,以其为军,仿照隧营之制,于青州徐州扬州广建隧营,招以余子,兴建水利,开荒拓垦,上引商君之‘垦草法’,嘉以高皇帝授田之令,命隧营之士,修水利,垦荒田,然后以其新垦之田,授其为业!
如此,则国家不费国用,而百姓得其躬耕之所!
以扬州之越池围水工程为例,其用民夫数万,可垦得水田数万顷,尽可授予民夫,一夫狭五口以治百田之政,则将重现人间!
鸿沟整修,引淮入汴,凡七百里,可垦得荒田十余万顷,引洛入淮,又可垦得荒田数万顷,鸿沟通水后,更可新得田地十余万顷
微臣愚以为,如此,可谓三全其美,民得产业,有躬耕之心,而国家得其赋税户口,郡国得其水利之美
说着张越就躬身再拜。
群臣听得胆战心惊!
上计吏们更是目瞪口呆!
数十年来,寄生和依附在各种国家工程上的利益集团势力有多大,人人都知道。
现在,这张子重居然敢在这个地方下刀子,不要命了吧?
这可不是三五人的利益,而是从上到下,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链。
官员豪强贵族士大夫,几乎全部牵涉其中。
在事实上来说,几乎没有人不被其影响。
但,却无人敢站出来反驳和异议。
原因很简单,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是汉家国策,是高帝制度,更是诸夏民族自战国以来,士大夫们共同认可的理想社会模式。
当代士人,天天嚷嚷着礼崩乐坏,最大的证据,就是一夫狭五口而治百田的家庭社会正在瓦解。
而授田与民,更是汉能享国百年的根本缘故。
事实上,汉代秦之后,能够维系统一,而不是重新崩解,根本缘故就是刘邦授田。
在沉寂了片刻后,才终于有朝臣弱弱的问道:侍中公,您这样做,会不会有‘与民争利’之嫌啊
张越听着呵呵一笑,反问道:阁下所谓之‘民’是何人?
强宗豪右,权贵两千石,还是升斗小民?
汉代或者中国封建社会的‘与民争利’,就和后世的‘市场经济’‘民猪自由’一样,是一个很空泛的口号。
谁都能嚷嚷几声,表达意见。
只是可惜,口号终归只是口号。
就像喊着市场经济的人,其实私底下搞得是垄断。
叫嚷着民猪自由之人,实则是最可怕的毒菜势力。
就像那句话说的一样,主义再大,还能有生意大?
曼尼大神,才是一切罪与恶的黑手。
那个朝臣被张越这么一噎,立刻就闭上了嘴巴,但心里面却是腹诽不已,在他看来,自己纯粹只是好心提醒而已。
但既然你张子重不领情,那就算了。
等将来,吃了苦头,有得你哭的!
但在下一刻,这个朝臣就满脸痴呆,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因为,一直以来,没有出声的入京述职的那十几位两千石,忽然集体起身,拜道:启奏陛下,臣等皆以为,侍中公之策可谓善矣,若能实施,必可造福天下黎庶!
这些人的集体表态,别说让朝臣们吓得跌破了眼镜,就是上计吏们也是震撼不已!
无数人侧目以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事实!
这可是青州徐州扬州的两千石太守啊!
其中,甚至有着齐郡太守王豫这样的高阶官员!
他们本该是代表地方利益,强烈反对这样的割肉政策的。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人们哪里能知道,这些人昨夜已经被张越敲打了一番了呢?
当然,张越若只是单纯的威胁,可能他们还不会放在眼里。
但问题是
现实已经逼迫他们,只能服从和支持张越的计划。
不然,就全部等着死全家吧!
一旦青徐扬地方的事实,被暴露在朝堂上,他们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跑不掉!
况且,张越拿出来的方略,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也是现在唯一一个可以帮他们安全的拆除那颗就悬挂在脑袋上,随时都可能要爆炸的炸弹的办法。
除了替张越背书,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事实上,这是一笔交易。
牺牲地方豪强和权贵的利益,来买自家的身家平安。
很划算不是吗?
更别提这些人中,还有一部分,是真的想要为人民做些时期的好官。
而郡国两千石们的表态,彻底打消了商丘成和刘屈氂心里面的顾虑。
连这些地方的太守,都说可以,都不管地方上的狗大户们的死活了。
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这现成的政绩和名望,不捡白不捡啊!
于是,商丘成立刻就对天子拜道:臣附议,以为张侍中此策甚好,必能福泽人民,有利国家!
刘屈氂更是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侍中之策,利国利民,甚为妥当!
对刘屈氂来说,他才不在乎东南的地主豪强们利益受损呢?
他只知道,这个事情,只要做成了,那么,他这个丞相就可能成为数十年来最成功的丞相了。
光是那越池围水工程和这鸿沟2.o工程,就可以垦出荒地数十万顷,至少安置三十万户人民,给与他们新生活,创造税赋数万万,多出纳税人口百万!
还能节约国家的国库资金,为前线边塞输送更多粮食。
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都可以让他本人,未来的丞相之旅,变得无比光辉灿烂,福泽子孙数代!
只是想着,未来这数十万户人家和其子孙,都可能对自己顶礼膜拜,甚至立祀纪念,刘屈氂就已经无视了大部分的阻力了。
更别提,这个事情又不是他提议的。
他只是赞同而已!
冤有头,债有主,别人要恨也只会恨张子重。
自己毛都不会掉一根!
太常卿商丘成和准丞相刘屈氂这么一说,群臣互相看了看,也就没有什么理由不表态了。
特别是河南河内和河东籍贯的朝臣贵族们。
他们也想的开!
毕竟,他们已经是列侯两千石了。
身份高贵,早已经脱离了盘剥奴婢,靠着蓄奴牟利的低级趣味。
进化成为了爱惜羽毛,顾念乡党,重情重义的君候明公。
有些人,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是一个正直君子。
在家乡甚至不蓄奴,不并田产。
而如今,这鸿沟2.o,对于三河地区的所有人,都是意义重大!
特别是河南人来说,这几乎就是为了他们量身定做的级工程!
只要竣工,河南就可以一跃成为天下最富庶之地。
仅仅是南来北往的商贾和船舶,就足以让所有人受益无穷!
与之相比,牺牲一点暂时的利益,似乎也就可以接受。
毕竟,这可是一只能下金蛋的母鸡,只要完工,子子孙孙都将受益无穷!
所以,只犹豫片刻,朝臣们就纷纷出列,拜道:臣等附议!侍中之议,臣等皆以为,甚为可取,愿陛下采之!
这就让一直在旁旁听的太子刘据和长孙刘进,啧啧称奇了。
虽然不是很懂,这一番操作是如何实现的。
但现实就是,貌似张子重提出一个级计划。
但,不知道为何,按照旧例,类似这样的计划,本该在朝野议论争辩数月,然后通过说服和协商,逐步才能达成一致的事情,转瞬之间就得到了朝野一致认可。
这不封建啊!
要知道,当初,天子打算在朔方屯田,移民实边,可是经过了漫长的拉锯和谈判。
当今天子又打又拉,又动用暴力,狠狠的教育那些反对的士大夫,才终于逼迫朝野达成一致。
这就让刘据和刘进,都是好奇了起来。
尤其是刘据。
到现在为止,张越提议的两个工程,都是利国利民,而且得到了朝野一致认同。
在刘据看来,这就是明摆着的政绩啊!
这让这位汉家储君的心脏,开始砰砰砰的跳动起来。
如果
孤可以得到主持这些工程的机会,那是不是可以挽回人望和民心?刘据在心里暗自思索着。
李禹一案,对他的打击,无比沉重。
不仅仅导致了整个太子系彻底洗牌,更让自己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这才有了今天,刘进上殿,参与旁听之事。
这也他在无奈之中,不得不拿出的下策。
既通过刘进来挽回声望,维系地位。
特别是让刘进来帮他挽回在士大夫舆论之中的声望。
让天下人都能够安心,不用畏惧,他成为惠帝第二。
但,作为储君,刘据当然不愿意就此沉沦。
他也是有理想的,也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
更想向天下,特别是他的父亲母亲和祖先证明——他这个太子,并不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昏庸之主。
不过呢,刘据虽然很激动,但,当了数十年太子,他还是学会了矜持的。
稍微观察了一下局势,看了看自己老爹的神色,他决定稳住,再看看。
至少,也要等下朝后,与自己的幕僚智囊商议一下,看看此事是否可行,然后再决定行动!
吃了过去偏听偏信的亏后,刘据现在已经变得无比小心谨慎。
事无巨细,都会尽可能的与幕僚智囊们再三讨论和商量。
而且,他不止会和一个人商量,他会尽可能的找那些可以信得过的人,多次讨论,听取不同意见。
就像他请求天子,准许刘进与他一同上殿,旁听政务,就是他与张贺王沂等幕僚讨论多日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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