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赶到温室殿时,天子刚好打完了一圈五禽戏,正靠在软塌上,享受着两位御医的按摩。
“臣毅躬问吾皇……”张越走上前去,俯首拜道:“吾皇万寿无疆!”
“卿来了……”天子睁开眼睛,看到张越,脸上显露笑容,道:“坐吧!”
“臣谢陛下!”张越起身,找了个靠近天子的位子,跪坐下来。
天子的心情,看上去非常好,张越甚至听到,他一边享受着按摩,一边哼唱着他的成名作。
“秋风起兮白云归,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张越听着,忍不住合起了拍子。
这首《秋风辞》乃是这位陛下生平最得意的作品。
哪怕是在诗赋名家层出不穷的汉季,这首诗赋,也足可称得上名作。
一曲唱罢,天子笑了起来,道:“想不到卿连朕的这首拙作,也能记忆在心……”
张越恭身答道:“陛下大作,臣篇篇皆倒背如流,常与太孙议论,以为国朝诗赋大家之中,当有陛下一席之地!”
天子听着,开心极了,比被人拍了一万个马屁还要舒服。
他毫不怀疑,张越是在忽悠他。
因为,话可以乱说,乐理这东西,可不是随便什么人,临时抱佛脚就可以懂的。
能和上拍子,最起码,也要懂基本的乐理,然后还得知道《秋风辞》的乐谱。
而汉家乐谱,出了名的复杂晦涩。
简单的举一个例子,后世华语乐坛有首传奇歌曲名为《沧海一声笑》,这首歌最大的特征,就是其乐谱乃是以古典音乐的音阶宫商角徽羽而谱。
但,其实,这只是古代诸夏音律的简单运用。
事实上,从春秋开始,诸夏乐律,除了宫商角徽羽五音外,还有阴阳十二律来协调音色与节奏。
所以孟子说: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
故而,有些穿越小说里,猪脚拿着后世流行歌曲,在古代中国乱唱。
十之八九会被人砍脑袋!
为什么?
五音不谐,阴阳十二律不合,标准的靡靡之音!
而古人深信,靡靡之音,乃是亡国之兆……
这也是为何天子欢喜的缘故了。
汉家乐谱,宫商角徽羽五音,以阴阳十二律分之,复杂程度堪比后世的软件代码。
不是懂行的人,根本就是一脸懵逼,完全看不懂,更不知其作用,遑论使用、运用了。
不是真正喜欢、欣赏之人,根本不会去学,也没有这个时间来学。
比起复杂的诗赋、乐理,还是拍马逢迎,简单粗暴,更加容易上分。
至少在天子这数十年帝王生涯中,能在他面前,用乐理和拍,或者以诗赋颂之的近臣,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
而且,如今,都已经死光了。
天子哪里能想到,这个世界,有人能开挂?
兰台、石渠阁内,无数的知识、档案,都沉淀在张越心中。
不过,张越也是真喜欢《秋风辞》。
没办法,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和《上林赋》确实高端大气上档次。
奈何,张越连看都觉得头晕眼花,完全get不到诗赋之美。
还是这《秋风辞》简单通俗易懂,适合张越这种穿越者拿来练手。
天子却是宛如找到知音,深感自己没有白宠这个侍中官。
“卿来的正好……”天子笑着道:“方才,执金吾报告了长安诸多贵族、方士,练手欲害爱卿的事情……”
“朕已命执金吾严肃查处,概不赦免!”
张越听着,连忙起身拜谢:“陛下恩宠,臣无以为报,独鞠躬尽瘁,效忠陛下……”
天子听着,笑了一声,然后就眯起眼睛,看着张越,问道:“卿今日因何入宫?”
张越立刻拜道:“臣今日蒙皇后召唤,往东宫讲演《道德经》,归途之时,忽而念及陛下,故此前来请安……”
天子一听,立刻感觉身心舒爽。
虽然,他心中能猜到,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但最起码,张越还是讲了实话。
不像有些人,明明做了,却要在他面前表演没有做。
譬如,那刚刚辞别的丞相刘屈氂和光禄勋韩说。
想起这两人,天子便气不打一处来!
刘屈氂是中山靖王刘胜之子,乃是他的亲侄子,更是他一手提拔的丞相,理应对他这个皇叔兼君父,忠诚到底。
韩说更是他的故友之弟,亲眼看着长大和扶持起来的亲信,本该对他忠心耿耿。
但哪成想,在公孙卿的案子里,两个人都不干净。
刘屈氂是行贿、送美女。
韩说是往来亲密,过从频繁。
本来这也没啥!
水至清则无鱼嘛!
天子也可以理解,毕竟,曾经公孙卿确实可以称得上权倾朝野,影响力甚大。
为了坐稳位子,与之有些往来是在所难免。
然而……
如今公孙卿事发,这两个家伙却都忙着撇清干系,在他面前假装与那公孙卿从无来往。
这是将他当傻子骗,还是当三岁顽童哄?
刘屈氂、韩说都是这个样子。
其他大臣,屁股底下又该有多少翔?
只是想到这里,天子就恨不得再玩一次告缗,弄死这些渣渣算逑!
还好,他如今,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暴脾气,近来又开始养生,收敛脾气。
不过,在张越表现出来的事无巨细,皆有报告面前。
天子还是多少有些念头不通达。
总感觉,自己是白养刘屈氂、韩说了。
事到临头了,连主动坦白也不能。
还能指望他们将来匡扶少主,安定社稷吗?
肯定指望不上了啊!
一念及此,天子就看向张越,问道:“皇后找爱卿谈《道德经》?这可是稀奇!”
“皇后都与卿讲了些什么啊?”
“回禀陛下,皇后旧读之物,乃是河上公所述《道德经》五千言,臣非之,乃述老子《道德经》一万言,俱讲清静无为,有为弗争之理……”张越低头答道。
天子一听,脸色有些僵硬。
概因,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被窦太后镇压的岁月。
他这一生,很少有人能像窦太后那般全面压制和镇压他。
让他战战兢兢,让他夜不能寐。
而彼时,那位汉家的太皇太后,甚至是一个眼疾严重,近乎不能见物,居于东宫的老太后。
而他青春鼎盛,活力十足,身边又聚拢着大批文臣谋士。
结果,却是不堪一击。
建元新政彻底覆灭,身边羽翼,一一被剪除。
虽然没有被软禁,但也被剥夺了对朝政的参与权。
而老祖母所用的手段,皆是堂堂正正,皆是正大光明。
一拳打来,万法消散,让他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与能力。
回想起老祖母的手段和手腕,天子就下意识的打了个冷战。
卫皇后若是也能学到老祖母的手腕和手段……
那太子和太孙,怕是……
不过……
转念一想,天子反而放宽了心思。
那与他有什么关系?
太子幼稚,太孙稚嫩,若未来他真的回归茂陵,社稷宗庙,也确实需要一个强势的女主人来匡正和矫正。
只是……
“卿可真是胆大!”天子悠悠的说着:“卿难道不怕,朝臣议论,卿言旁门邪说,乱社稷吗?”
说到这里,天子就抬起头来,正视着张越的脸。
张越听着,长身拜道:“臣不敢,只是黄老之说,本乃正理,臣持身立正,不惧他人议论……”
“况陛下圣明,故臣不惧也!”
天子听着,脸色稍稍宽宥,轻声道:“爱卿真是伶牙俐齿!”
黄老思想的退潮,与元光之后,国家罢黩百家独尊儒术有关,但更多的却还是当初淮南王刘安谋反的缘故。
当初淮南王刘安在寿春,召集了天下反儒士大夫贵族,意图通过对儒家的攻击来非议天子的统治。
于是,著出了《淮南子》,声势暴涨。
自然,成为了长安的眼中钉。
待其谋反被诛,这些反儒士大夫贵族们,也就被长安定性,在天子当年的诏书中是这样描述那些反儒分子的——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流货赂,两国接壤,怵于邪说,而造篡逆……
本来,这道诏书只是针对那些与刘安搅合在一起的家伙。
并没有扩大化的意思,奈何儒家的人,趁势而起,痛打落水狗。
将黄老、杂家、墨家,全部牵扯进去,统统定为‘造篡逆’的邪说,在整个汉家政坛、官场围剿这些余孽,有杀错,没放过。。
这就是这二三十年来,黄老学派没落的根本缘故。
精英被人一网打尽,留下的小猫三两只,又被扣上了‘邪说’的帽子。
严打个几年,自然灰飞烟灭。
其后虽然风头过了,儒生们也收手,转身去忙着内讧了。
但黄老学派的脊梁骨也被打断了。
想要恢复元气,无异于做梦。
若无张越现在忽然撘了一把手,将黄老思想重新引入宫廷,介绍给卫皇后。
他们绝无翻身之可能!
当然,张越也要为此承担风险。
毕竟,这几十年来,宫廷再无黄老之声。
可不仅仅是儒生们使了力,当今天子厌弃和痛恨黄老学派当年支持窦太后和恐惧汉室再出一个窦太后,也是原因之一。
也就只有张越有这个胆子了。
换了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胆量和能耐,敢玩这种高难度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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