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雨丝笼罩着太原城。
已至天命之年的河东安抚使张孝纯,一脸疲惫的从外头归来。内里的小厮使女帮他去了官服,换了一身宽敞的家常衣裳,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下去。
张孝纯在椅子坐下,浑身放松,一阵由衷的舒心感叫他都呻吟出来,只是接着眉头就不知觉间皱了起来——体内那熟悉的酸痛又浮了出来。
老喽,老喽,不自觉中都五十有一的人了。年华老去,而功成名就,可惜不得安享晚年也。
天下混乱,名臣如刘韐、张所,位高者若高俅、童贯,都死于非命,况乎是他?
天下板荡,人岂无飘零?一如那覆巢之下无完卵也。他张孝纯为大宋疆臣,执一路之牛耳,拥兵数万,握百万军民之权柄,那岂能不承担相应的重压?
前日里河西传来新消息,契丹贼子野心,趁虚而入,连破河北广信军、安肃军和保州三地,陆贼闻讯已经提领大军北上去,相比此刻已经与契丹贼厮杀一团了。
张孝纯心中立刻荡漾起无尽的激动,这真是一天大的喜讯。齐辽交兵,对赵宋百利而无一害。都是野狼疯狗,狗咬狗一嘴毛,赵宋正乐得坐山观虎斗。
至少也能为朝廷赢得一些时间!
就好比河东,若陆贼夺取了真定后,立刻出井陉关,直逼河东,张孝纯拿什么来抵挡?那太原府周遭的兵马可都填进井陉了。
张孝纯如是抓紧时间招兵买马,并急忙调遣兵马驻守承天军寨,彼处隔着蔓水河对岸之地就是后世的娘子关,与太行井陉口相对,控制着河北河东两地的中部通道,出井陉口往东就是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过承天军寨往西,再无高山阻隔,三晋门户洞开。
蔓水河曲曲流过,两岸山高崖陡,车不得方轨,骑不得并行。历来都被视作三晋之门户。历史上几乎每个朝代都在这儿屯兵固守。其向南与固关遥相呼应,北与董卓故垒连为一体,构成纵横复杂的防御系统。但是再坚固的城防没有士兵防守,那也是一场虚妄不是?
张孝纯没有趁虚兵进真定,收复河北的野望,他只是要借此机会多征召一些兵勇,固守河东。然而他对河北之地的情报依旧充满渴望,他期待着辽军和梁山军能两败俱伤。
而此时真定府一处豪门大宅内。
“父亲!父亲!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某个人正在一房间内,大声叫喊着。
只可惜,他所处这院落,是偏僻角落,就是叫破喉咙也无外人听到。且周遭簇拥着十多家丁,个个身强体健,手持棍棒,更无人能强行来救。
即便偶尔有府邸里的小厮侍女听到,也远远地避开,家主早有吩咐,胆敢擅自靠近的,一律家法处置。
“大郎今天叫喊的劲头,与昨日相比如何?”
王家家主王适仁面沉如水的站在院外,问着那伙家丁头目,正是他贴身长随。自从三日前他有所察觉后,当即就把长子王金平给押了起来。
此乃避祸之举,此子胆大妄为,且榆木脑袋,若是放任不理,整个王氏都要被他送入死路。
自然,为免家丑外扬,守这院落附近,都是王适仁带出的亲信侍从。
“主人,大公子今日安静多了。”被问话者连忙说着。今日的大公子比昨天,比被禁锢当天的叫喊来,可是小多了。
王适仁盯着院落看了一会,方淡淡说:“我看他是依旧顽劣不知悔改。每日照旧,出去面饼和清水,其它不必理会!”错不是他老娘发了火儿,王适仁才不会这么早就来看着逆子呢,听了王金平的大叫大号,没当场拂袖而去就是好的了。
“是,主人。”
大步返回书房,王适仁依旧怒气未消。偌大的王家可不是单单一支嫡亲,王金平在如此时刻竟然敢同河东有所勾连,这是嫌弃王家没死够不是?
陆谦早前指示陈瓘来招揽诸人,亏得他见机行事,这叫王氏躲过了最大的浩劫。但陆齐大军连连征战,耗费不小,王家亦要捐献一二不是?割肉割的王适仁通入心扉,可这都比不得王金平的不知死活!
“这个孽障!”把他囚禁起来,是为了他好,为了王家好。
王适仁躲入书房中破口大骂,却不想刚喝了一盏茶把怒火押下去,他二弟就找上门来。“北边传来消息,保州被契丹屠了……”
一瞬间的惊悸直叫王适仁的心脏都停止了挑动,“屠……屠了?”这个词汇对于生于和平长于和平的人来,着实遥远。
“是啊,血流成河。契丹人足杀了三五万,把保州的男人都杀光了……”王嘉仁亦满脸惊悸。内心中对契丹的惊惧已然上升到极点。契丹南下和契丹兵搞屠戮,这可是两个概念。自然的,对于在保塞城外击败契丹的梁山军也生出无尽感激。
救他们与水火之中也。
陆谦着人放出一些个消息,那传播的不要太快。
两万多人翻了一番,保塞城中男丁尽没变成了整个保州的男人被杀光,这就是以讹传讹,这就是百姓之口。
当这一消息传遍整个定州、真定的时候,那一瞬间陆谦都不知道已经收拢了多少人心民意。
击败外敌入寇,这是实打实的功劳,尤其这外地还是非常非常之残暴。
随后几日里,新鲜的消息不断地被送进真定城。比如陆谦要立祠祭奠刘石等文武官员和城内死难之民众,这叫陆谦更应得了北地军民的好感。
比如陆谦引兵杀入了辽境,比如梁山军已经拿下了辽国的容城。
比如梁山军在大把的施舍钱粮,赈济保州、安肃、广信等地民众,那安肃军的李相公、杨团练也被立祠祭奠了。
而广信军知军莫勇被抓到了,这厮在乱军之中竟逃的一命,躲入了民宅里,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总是要受到那应有的惩罚。
消息传来,整个真定城都为之沸腾。没有一人说他不该死,别去管那张邦昌的旨意是真是假,莫勇都必死无疑。
据说梁山军要将他千刀万剐,在保塞城外的祭祠立成之时,就要活剐了这鸟厮做祭。
可以说,有宋以来百六十年里,莫勇是死难最惨之文官之一了。但真定城内外的文儒名士却没有一个人敢为其说一句好话。
一道道消息就仿佛是一把把火焰,叫真定城内的军民情绪不足高涨,然后那一切都被最后一道消息给彻底引爆——梁山军尽杀保州之战辽军之万五千余战俘,聚败军万兵熔于一炉,铸造九层镇邪铁塔,上书四个大字,永镇山河,供奉陆谦佩刀一口,镇压于万人坑之上,叫此等虐民之兵,万世不得翻身。
“二叔莫不是框我?”王金平愕然失声,向王嘉仁叫道。“一万五千余战俘全部屠光,陆谦好狠的心,好大的胆。他莫非不知道杀俘不祥么?”
王嘉仁却一脸正色说道:“大郎此言差矣。彼辈禽兽也,如何杀不得?昔日孟夫子有言: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此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彼辈人血洗保塞,叫天地间平添数万冤魂。彼辈之人又岂可为人也?是为禽兽也。”
王嘉仁乃是王金平的亲二叔,但他的一生都被兄长王适仁压制在下,为人温和圆润。对于王金平从来不拿长辈身份压制,因为王金平为王氏嫡长子也。可是今天王嘉仁却义正言辞反驳了王金平所说。
杀一万多战俘是很残暴,但这些战俘杀戮保塞数万百姓时候,他们残暴不残暴?
莫不是这浑身的罪恶经过战场上放下兵器投降,就可以全部洗刷尽去吗?
没那么容易!
陆谦杀尽辽军战俘,聚兵刃铸铁塔镇压,叫之万世不得翻身。这事儿乍然看很暴戾,但却叫人有股子发自身心的畅快淋漓。
仿佛所有的吁气都一遭散尽了去,浑身都轻了三分。
北地的异族自从唐末时候崛起,到五代时候兴盛,石敬瑭割让幽云十六州叫契丹彻底的凌驾于中原之上。周世宗的北伐叫中原心气一盛,可很快赵二两次北伐的惨败,让中原彻底在契丹铁骑的马蹄下低下了头来。
待到澶渊之盟签订,这一切就被稳固了下来,距今已然百年过去。
百年光景过去,对北方蛮族的恐惧似已经印刻在了汉人的骨子里。无论官也好,民也好,提起北方,第一个反应就是蛮族凶狠不可挡也。
何尝有过针锋相对,何尝有过扬眉吐气?
北宋派去辽国的使臣受的是何种待遇?辽使南来,受的又是何种待遇?
宋辽名义上是兄弟之国,实则呢?人心知肚明也。
而现在陆谦不仅提兵反攻进了辽国境内,打破容城、涞水,兵锋一路直逼涿州范阳,这就如后世的兔子不管白头鹰的威胁,出兵三下五除二就拿回了湾湾,又狠敲了棒子日本,如何不叫人民心大振,士气大振?
如此一巨大的反转剧,梁山军连连的举措,已经征服了北地许多的军民,包括王嘉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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