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陈家祖坟的青烟靠谱,还是说这位冯陈氏姑奶奶递过的话果然管用,总而言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陈舟站在屋子中间的地上。
地是泥土地,连块青砖也没有。
屋角还可以看到有几茎绿苗,顽强地钻了出来,这让陈舟有置身田野的一丝恍惚。
进屋之前,陈舟已经把脚上的黄泥尽可能地磕掉了。
这一路走来,基本都是踩着路边的青草过来的,可是依然一步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陈舟恭恭敬敬地站着,微微低着头。
屋子里靠墙的一张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个男子。
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长衫,头上没有带方巾,脚下是一双布鞋,沾着些黄泥。
这让陈舟有些纳闷,长衫方巾,这是生员的标配啊,难道这位先生,连个秀才也不是?
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看年纪,年龄比老陈头要小上几岁,但是四十岁绝对开外了。
“张先生,这就是我家里的娘家侄子——”
说话的这个男人,正是冯陈氏的丈夫。
太师椅上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了陈舟一眼。
男子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很是有神,带着一种师者的威严。
陈舟恭谨地低了低头。
男子轻轻地端起了手中的茶杯。
冯陈氏的丈夫很有眼力:“那你们谈,你们谈,我就先出去了。”
说完转身出了屋子。
屋外的老陈头见他终于出来了,急忙上前:“他姑父,怎么样?怎么样?先生答应了?”
“我看能成,张先生不愿意的话,谁说也不行,要是不愿意,早就说出来了——那我就先走了,地里还有活儿呢!”
老陈头急忙从褡裢的一个小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铜钱,大概有十来个,就往冯陈氏丈夫手里塞:“麻烦妹夫你了,这钱,你打壶酒喝!”。
这是为了备用的,早就准备下了,谁知道啥时候会用到呢?
穷家富路,老话儿总是不错的,这不就用上了?
“你这是干什么?都是实在的亲戚,你这样的话,我回去,你妹子她一准儿得说我!”
不过嘴里虽然这么说,手上却不是很坚决。
老陈头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他手里塞。
“这样——咱们亲戚里道的,钱,我是肯定不能收,不收呢,你肯定也不愿意——”
看看一旁陈家大郎手里边拎着的两只兔子:“这样吧,我看有两只兔子,正好呢,家里的孩子,前几天生病,正需要补一补!”
陈二郎有些不情愿,这两只兔子是他好不容易打来的,家里都没舍得吃。
拿来给弟弟当做开蒙礼,孝敬先生,自然没有话说。
只是这样递个话儿,就要两只兔子——这两只兔子,也值个二三十文呢。
老陈头也有些为难,兔子是当成开蒙礼拿来的,为得就是手里光秃秃的,怕不好看。
“这样——”老陈头一把把手里的铜钱塞进他的手里,又从二郎手里抓过一只兔子塞到他手上,“还得孝敬先生,空手不好看——”
冯陈氏的丈夫捏捏手中的铜钱,掂掂手中沉甸甸的兔子:“这怎么话儿说的——那我先走了,孩子有啥事,让他找我!”
说完,一摇三晃地走了。
二郎很不情愿地看着远去的男子,嘴里嘟囔着:“就说句话,又拿钱又拿兔子——”
老陈头呵斥道:“胡说什么,让人听见!”
大郎转向屋子的方向,伸着脖子:“也不知道三郎怎么样了?”
一句话彻底转移了老陈头和二郎的注意力,爷仨儿一起踮着脚伸着脖子,朝着屋子里张望着。
屋里,先生就是那样的一点一点地喝着茶。
陈舟依然恭恭敬敬地站着,既然先生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开口,这是规矩。
再说他本身就是有些内向,现在也正是想端详一下,先生究竟是什么意思。
显然,先生考较他的意思是很明显的。
一盏茶,喝了有半盏。
先生伸手从桌子上拈起一张纸来,那是老陈头托人写好的。
“你是陈家庄的人?”
“是!”
“家中兄弟排行三人?”
“是!”
“你——还没有名字吧?”
“呃——有!”
男子有些诧异地抬头,目光落在陈舟的脸上。
凡是送到这里来的孩子,无论年纪大小,差不多都没有名字。
或者说,为了称呼方便,小名乳名的或许有个,可一般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
送过来上学,顺便请先生起上一个像样的,有些讲究的名字,叫学名——也是乡民们的一点小心思。
男子也从未拒绝过。
在家中排行在三,这个年龄才来就学,显然家境可想而知。
原打算问问,顺便给起个名字,结果,这个孩子居然有自己的名字?
陈舟抬头,对上的是男子询问的目光。
他都没有看到那张纸上是怎么写自己的,陈家三郎?
说来大郎和二郎,其实是有名字的。
不过,大毛二狗,说出来还真是有些上不得台面。
自己是真没有名字的,可是在男子询问的目光下,陈舟瞬间就决定了。
“学生名叫陈舟!”
这是自己唯一能够拥有的东西了。
陈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居然如此的亲切,念着这两个字,就像沐浴在母亲慈爱的眼神之中。
“嗯,陈舟——舟是哪个字?”
“舟——学生不知道!”
陈舟暗自擦了一把冷汗,这先生还会挖坑啊!
就这么随意的,差点就让自己露出破绽。
“嗯,你不知道,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哪个‘陈舟’呢?”
显然男子不准备放过他。
陈舟一咬牙,抬起头和男子对视:“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哦——”男子的眼中顿时闪现出几分神采。
陈舟不说话了。
这个时候,言多语失,只能见招拆招。
男子见陈舟不说话了:“就是这个舟吗?陈舟——沉舟,这名字可不怎么吉利啊!”
男子的话语意味深长,让陈舟的心里一动。
这不行啊,回头和老陈头一说,非给自己改个名字不可,这时候,先生的一句话,那就是圣旨!
“那位老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老先生——”男子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眼。
“嗯,就是给我起名字的老先生,他说,这两句话就是我名字的出处!”
男子点了点头:“怪不得,一个农家的孩子,居然知道刘梦得的诗句,原来是有高人指点,嗯,否极泰来,这名字大有深意!”
男子若有所悟的样子让陈舟有些无语,自己说就不吉利,搬出个子虚乌有的老先生来就大有深意了——还刘梦得,信不信一会儿把白乐天拉出来遛遛?
唐诗宋词元曲,好吧,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就是诗吗?”陈舟装傻。
男子点点头:“这就是诗——你也是个有机缘的,这样吧,今年十五岁了?”
陈舟点头称是。
“束发之年开蒙读书,虽说晚了点,只要肯下功夫,也能有所成就,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
陈舟彻底服了,这先生还真瞧得起自己,这是拿苏洵比方自己呢!
虽说自己前世大小也是个硕士,可要是说能和苏洵相提并论——要是苏轼苏辙再世,估计能气死三回!
不过,这位张先生给陈舟的感觉很好,温文尔雅,言语间威严中不失亲切,让他想起了自己最喜爱的那位语文老师。
“名,你已经有了,这样吧,我送你‘季帆’为字,如何?”
陈舟陈季帆,倒也还不错。
古人不仅有名,而且有字。
礼记记载,婴儿出生三个月,要由父亲命名。
显然老陈头不是很具备这种能力。
男子二十岁举行冠礼,并取字,虽说也有些特例,可是这特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呢?
不过陈舟很是机灵地一躬到地:“谢过先生——”
随即仰着脸问道:“先生,我这算是就学了吧?”
男子大笑:“当然算,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张平夷的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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