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般心愁落湖底,万朵风流朝天翔。
少年心里很安逸,小福一直在流浪。
——
晓星渐散,金光初现,天高云淡,风明气暖。
终于抵达西丰城。
这里的破坏并不多,只是之前扫除内患的时候有些无伤大雅的损伤而已。
人们的生活照常有序,并没有什么人心惶惶,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三人穿街走巷,在城中一座荒园中,见到了周厚端,周厚端只允许赵不雅一人留下,然后让王见涛与柳子烁就在园子外面等候。
——
此时的周厚端面如金纸,明显有伤在身,而且时不时就有各色符鸟在他身边一闪即逝。
他盘坐在一个破烂的蒲团上,身穿一身囚徒的灰色服装,披头散发,只是梳理得还不错,没那么杂乱。
有些怪异。
赵不雅走到近前,行礼,轻声道“不雅见过父亲。”
论面相,周厚端普普通通,远没有自己这个义子赵不雅容貌俊秀,但胜在端端正正。
论气质的话,也没多少上位者的威严,尤其是此时此刻这副囚衣加身面色有恙的尊容,又似悟道般盘坐,更显得七分落拓三分滑稽。
总之,是个与威风八面、不可一世、权倾一府、运筹帷幄,等等等等外人赋予他的形容词毫不沾边的人。
周厚端嘴角上翘,直视赵不雅,同时把自己的蒲团抽出来,放在面前,“来了就好,坐,我们已经好多天没有聊天,今天就聊个尽兴。”
赵不雅也不与他见外,当即坐在蒲团上,周厚端便席地而坐。
“您的伤怎么样了?如何伤得?”赵不雅问。
周厚端摆摆手,“不聊那些。”
然后赵不雅果真再不提及,二人便畅所欲言。
赵不雅说到自己如今成圣,只可惜本源大缺,已不复曾经,并希望父亲原谅自己从不曾提起自己本源的奇异。
周厚端半点儿惊讶没有,半点儿生气也没有,好像一切都是平常,只是说,虽然你我有父子之名,但即便是血亲的父子,也总有这样或者那样的隐藏,无论如何,你能亲口对我说起这等秘密,我就知足了。
周厚端笑问,你还记得吗?
赵不雅茫然,什么?
你说你要做个好人,比较好的人,周厚端说,现在我知道,你还想做个自由的人,比较自由,不孤独。
赵不雅莫名赧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周厚端哈哈大笑,当然都可以啊,我当年说你能可以做到,如今也依然这么觉得,你只是太过于在乎了,实际上你根本用不着那么担心,不要那么优柔,学会淡然一点,对,就像你的外表一样,让你的内心,也平静,还有,你的感情太炽烈,会灼伤自己的,实际上已经灼伤了,还伤得很重……
赵不雅无言以对,只是怔怔听着。
周厚端滔滔不绝。
后来,还谈到一句话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好坏自负,怨不得别人。
周厚端就非常气愤,说,能说出这种话的家伙肯定是个又冷血又自以为是的,至于能耐高低不好说。
而且唾沫横飞当场辩驳道,选择确实是自己做的,但之所以那样做,并不一定是自己愿意的,被逼无奈身不由己的选择,也是自己做的,但这能只怨他们吗?亲情,友情,上下级,等等,无人不被束缚,无人可以永远随心所欲,难道有人可以从来用不着考虑其他的任何人,难道有人从来没有迷茫过痛苦过?难道包括那人的父母在内的任何人也从来没要求他做过他不想做的事?或者要求过他却从来没做过并且安然无恙?真有这样的人,那这他妈还是人吗?
又聊到“吃亏”,周厚端语重心长道,这是你想做一个好人的重要基础之一,在好人那里吃了亏,好人一般不会亏待你的,所以你小子别怕吃亏,在不那么好的人那里吃了亏,他总不好往死里坑你吧?所以也别怕吃亏,但如果是坏蛋,就看你小子有几斤几两本事了,本事足够的话,记住,一丁点儿的亏都别吃!本事不够的话,嘿嘿,能躲多远躲多远,能少吃亏少吃亏,四个字,风紧扯呼!
还说到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畏——我就觉得这句话最搞笑,你想啊,我都不信了,还怎么敬畏它?因为信,所以才能敬畏好吧?这跟无知者无畏一个意思,无信者亦无畏!所以说,我最烦那些看起来头头是道实际上一琢磨狗屁不通的所谓道理了……
不雅,知道如何做一个长久的坏人吗?第一条,就是你得清楚自己是个坏人,又要明白自己是怎样程度的坏……为善者,先砺剑,为恶者,莫不如是……
红尘中历练,总比拘束在一个地方要强,永远记得我周氏祖训,世间所食剑中求,不可不惕,不可不进……
话说陆成这呆娃子真是好运道啊,现如今铁定是用不着我替他找媳妇了……
我们可以做好事,但也不能耽误了自己的事,可以帮他人,但不能一直帮,这样对你对他们,都不是好事……路上,你可能会遇到很多像曾经的你一样的人,切记,别太累了,没多大意思……
一人而盖世?哈哈哈,你小子,真是好大口气!不过确实,你曾经有机会,若是没有出这糟心事儿,你八成就要盖世了吧,这比曲正道都离谱,不过你不知道吧,你爹我接下来要玩儿的,同样不是小事儿啊!先给你透个底,你不用帮我,你大可以去游历绮澜自由自在!真的!为父筹谋,也不在今天今年,而是十年后,至于与陈启廉那个跟他爹他爷爷一样的整天想搞掉咱们周氏的王八蛋的这一战,胜负其实都无所谓!不过是拖延一下时间而已!而其实要说胜负的话,我们必胜!必胜!
为什么一直有恶人,因为恶一直在传递,好,也一样……
就像云先生所言,你还是有着盖世的机会的,尽管很小,我觉得你小子是不是太贪了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只是给自己定了个目标而已,至于是否真是贪心,需要到某一天才会见分晓,那一天,或许是你生命的最后一天,或许是你盖世的那一天,不过为父还是觉得你说的不是人能办到的,盖世之路?那是神路啊……
我在一部古籍上翻出这么一句话,叫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是笑死我了,古人的远学水平也不怎么样嘛,不过这话稍微改改,就很合适了,“其心异者,非我族类”,这才对嘛……
父子二人谈话,大多是周厚端说,赵不雅听,偶尔赵不雅也会念叨一段。
其实,我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归属感,无时无刻不在流浪着,但矛盾的是,只要我一想到我还活着,我就又很安逸了,好像哪里都好。尤其是想到过去,这种感觉就愈发深刻……是的,心里很安逸,一直在流浪……
也许盖世才是唯一的意义,也许旅程中也有意义……
我虽然没学过什么远学学问,但有三位教会了我很多道理,父亲,师父,流浪,还得到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力量……
过程中,周厚端还取出了一大堆钱财宝器,统统硬塞给了赵不雅。
赵不雅着实头大,又不好违拗。
周厚端就唠叨上了,盖世不盖世的,你得先活着吧?还得活好了吧?圣武生又怎么样?还不一样是我儿子?老子给儿子点儿小玩意儿,不应该吗?完全可以啊!旅途中见到顺眼的人你也可以出手阔绰!也免得让人小看了不是?……哈哈,说起来,你小子的心涧真是够大啊……这两年,看你一把把破烂儿剑往里装就没停过,我都觉得吓人了……
赵不雅无奈,只能连连点头称是,心中简直暖得都烫了,却半个谢字都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是最讨厌自己对他说谢谢了。
对周厚端而言,听赵不雅说谢谢,那可比杀了他还难受,这等见外,那可真是见了天外了!
周厚端终于尽兴,开口谈起了一些关于战争与未来的重要隐秘。
不雅,你所憧憬的道路,是盖世之路,而为父所向往的答案,是一统天下,成就旷古未有的第一雄主。
现在我有这个机会,这是我倾尽周氏大半财富,终于换来的。
周氏祖祖辈辈,不过是个西丰府的土皇帝罢了,而我,周厚端,却甚至已经看不上小小一个名国,可谓是突兀拔高,哈哈哈,我要的,是整个绮澜!
时间差不多了,也就这几日,我就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带走西丰府地界内几乎所有的军队并大量普通人,去往一个极其利于圣者之下的武生修行的隐秘地域,在那里,几乎所有圣者之下的武生都可以到达二境巅峰,就算是不适合修行的常人,也可以轻易熬出源气……
十年,十年就够了,十年后,我将带领至少百万二境巅峰回归,到时候,绮澜一统之势,不可阻挡,然后再也不会有战争……至少很长时间不会再有。
谁都不知道这一切……他们也都以为我不过是想夺名国天下,而我最开始继承家业时的想法也确实如此,但我现在想要天下了……
我看得出他们要在我这一代下狠手了,而且迫不及待,所以我也提前了点儿,本来可以不声不响完成的,那一处绝密宝地的出现,让整个周氏至我这一代所有的布置显得可笑又小家子气……
所以我也说了,我们必胜,而陈氏,不仅会输,而且会迅速亡国,说起来博野王氏真是够鬼的,慢腾腾行军不说,到了西丰地界后竟然连连“损兵折将”只剩老弱残兵三四千……不愧是定王朝的后裔,有两下子,也有着不小的图谋,不过比起我来,就逊色多矣……
还有一个事情,我得跟你说了,那就是我周厚端并非只有你这么一个义子,我其实是有亲生孩子的,柳子烁便是其一。
不过我可以很认真的告诉你,让你当我的义子,确实不是什么谋划,我救你,养你,出于兴趣,不为利益,你是自由的,我不要你报答,甚至将来某一天我让整个绮澜深陷战火你看不过去了要与我作对,我也不觉得你就错了你就是忘恩负义,或者你现在也可以试试为民除害,哈哈哈哈……
虽然你还是担了一定程度危险的,不过你确实帮助我起到了麻痹陈启廉的作用,让这老小子以为周氏无真正的后人,一个还未长成的义子不足为惧,而我收取义子也不过是为了显得“合情合理”,因为周氏总是要有后的。
最后的最后,周厚端问起赵不雅一个古怪的问题如果你拥有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会选择什么?
赵不雅说,可你没给我选项。
周厚端笑了笑,一切。
赵不雅想了想,平淡道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选择,不曾来过。
——
与周厚端分别后,柳子烁把一件名为千面的灰色斗篷送给了赵不雅。
而所谓的“柳子烁”,已经是一副玉树临风神采奕奕的青年人模样。
他说这斗篷可以随主人心意幻化外貌,甚至是改变源气气息,最是适合隐匿,自未明远古遗留至今,是绮澜独一无二的重宝,就当是做大哥的送给即将远行天下的三弟的‘小小’临别赠礼了。
赵不雅推辞不掉,又只好收下,还好奇问道,我二哥或者二姐是谁?我认识吗?
柳子烁,或者说真正的“不雅”,周不雅,道陆成应该认识,毕竟他俩在一个村儿里生活过好些年,村儿里人叫他三娃子,身份是个孤儿来着,所以他过得可比我强多了,每天都没什么琐事缠身,一个人独来独往谁也管不着他。
赵不雅道,这样啊,那我肯定就不认识了。
货真价实的叔叔辈的王见涛也送给了赵不雅一件东西,是一只装满雷电的紫色绘云瓶,威力巨大,也是远古遗留,可靠源气激发,喷吐雷霆以抗敌,使用之后,可以靠飞兵凌空于雷电晦冥之处再次吸收储藏雷电,比之当下绮澜洲的宝器匠人所打造的储源类攻击宝器,要强很多,就这还远远发挥不出这只绘云瓶的真正力量。
而且绘云瓶本身材质神秘坚韧,便是圣武生都无法在上面留下轻微痕迹,可以用来做甲胄用,只是遮挡范围太小而已,而柳子烁送出的那件同样是远古遗留宝物的斗篷,也被认为依然没有被开拓出全部的用法,只是用来改变容貌与气息。
至于“千面”和“绘云”这两个名字,也不过是柳子烁和王见涛在契合它们特征的基础上自行取的名字而已,而两件宝物的远古真名,早失传了,无人知晓。
王见涛还说起掌柜的就在方才也以心声跟他们说过了一些事,说是去那个地方只能带人,所以他是不能带着他那只名为阿白的灵鼠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让阿白暂时跟着赵不雅,待他回来,赵不雅答应了。
两件远古宝器皆被赵不雅仔细收入心涧中,而在那儿,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儿乐不可支地清点着突如其来的大堆物品,一件件摆放整齐,一丝不苟,好像一位持家有道的小媳妇。
然后王见涛与柳子烁并肩入园,就此别过。
没有多少离愁,反而各自喜悦,毕竟前路都算得上是称心如意,而且他日必会再见。
阿白正嗖嗖围着赵不雅乱转,欢快极了,好像也丝毫没有与主人分别的忧伤,少年抬头看了看天空,已经换上了一袭寻常的麻布衣裳,
行走江湖嘛,必须要低调一些了,而且也符合他的心意,再不愿穿那身做工精良价格不菲的青袍了,先前穿着,也不过是做个样子,总不能太寒酸了,父亲和老剑楼的脸面,还是要顾及一些的。
还跨上一柄锈迹斑斑的九枚铜乖鲤买来的无鞘长剑,剑身还算齐整,没有什么大的缺口,因为是花了九枚铜鱼儿,便被赵不雅随意起名做“九鲤”,其实比较而言这已经很郑重其事了,毕竟他心涧中的剑,千千万万,唯独这把脱颖而出,第一个得到了属于自已的名字。
锈剑九鲤,搭配一身除了干净以外别无奇特的普通麻衣,外加上俊美无俦的面容,竟然别样风流,像是外出历练体验底层的豪族子弟,也像是偶染铅华的谪仙。
少年心里很踏实,笑着自言自语,“我们要出发了,还是我们两个,哦,还有这只傻阿白。”
阿白一窜老高,落在他的肩头,双爪抱脸来回抹着,还叽叽吱吱地叫了几声,小黑眼睛里全是纯粹的快乐。
少年也乐。
不过在投身无边绮澜之前,他觉得还是要回青堂谷拜别师父。
他忽然取出那件灰色斗篷,想着改头换面一番,看看到时候师父能不能认得出自己。
对这个十三岁少年而言,这是很稀罕的少年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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