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怪石枭氏剧变,枭千里无故而疯,其胞弟枭凤远承家主之位,而枭氏的诸多产业,也在暗流中易手。
消息传遍了整个怪石城,人人感叹命运无常,确实,很多事情的发生都是那样的突然,而来不及准备,诸多遗憾,也都来源于此,这是无法改变的铁律。
有人在这铁律中失去灵魂,也有人在这铁律中重生。
怪石南城边缘,猫园。
远看薄薄的日暮昏昏沉沉,近看衰草丛生一派凄然,院中荒凉冷清,只有一个小小的影子靠在一棵古老的万伤树下。
正是枭千叹,他闭着眼,抱着一柄锋利细长的刀,没有刀鞘,风吹过,衣袂飘起正好触及刀锋,上好的绸子被划开一道道。
不知何时,一行清泪流下,枭千叹睁开眼,眼中全是血丝,头发没有梳理,就那样散乱着,有那么几缕飘荡在眼前,悠悠凄清。
一夜过去,少年已然有了沧桑的气质,但若要细观,便还会觉出这位曾经玩世不恭无人不晓的枭家公子哥儿确实也是生的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一双满含神光的双目竟是别有世家风采。
此时的枭千叹已经没有了任何亲人——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他没见过母亲,据枭千里说他的母亲在一个雪夜独自出门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只是感觉遗憾,却并不伤心,毕竟,他和他的母亲从未谋面,毫无感情可言。
而他的父亲枭千里已经被叔叔枭凤远带走了,枭凤远这么说“觅得一宝地疗养,寻医救治。”
府中所有的下人也都散去了,包括他曾经很信任的归云和那个莫名其妙的总管归风,一夜之间,全是陌生人。
然后原先的府邸已经被枭凤远所占。
“这是祖屋,是枭氏主人才能传承的。”枭凤远如此说。
曾经是一幅《狂龙闹海图》的位置已经换上了一纸墨宝——《清歌凤远》,四个苍瘦的大字中显出一股别样的雄浑,仿佛蛰伏瘦虎。
十一岁的枭千叹什么也不说,只能任凭发落。
后来枭凤远大手一挥,枭千叹便被安置在了枭氏久无人居的猫园。
本来是要第二天天明再被送到猫园的,但是枭千叹没有知会任何人,在夜里父亲被带走之后,他就一个人拔了那把插在廊上的细刀,深夜前往猫园,那些枭府中属于他的玩物他都没带,所有的回忆都被他甩在脑后。
他不知道那把刀是从何而来,刀上有铭,是“惊鸿”两字,想来便是这刀的名字了,而他也忘了自己拿起这刀时的想法,好像是被刀所吸引一般,鬼使神差,他只是感觉刀上有归云的气息,想来大概就是归云留下来的吧。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他越加觉得看不透归云,好像以前对归云的所知所解都是虚幻的,其实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真正的归云是什么样子的,那些归云曾经说过的本以为是一些再普通不过的话如今想来居然是那般深刻。
“少爷,该有个方向啦,你都十岁了。”
“什么方向?哦,一会去听书,最近新来的那老头儿说起书来可有意思了!”
方向么……确实是该有个方向啊。
“少爷,你小时候种的花今年开的可漂亮了,去看看吧。”
“看什么看,以后再说吧,没看我正忙着。”
看花么……终究从那以后自己再没想起去看一眼,估计以后也再也没机会了。
“少爷,你说为什么我总觉得尊叔凤远大人是那样的深不可测嘞?你看那眼神,真是犀利非常。”
“深不可测个屁。”
深不可测么……人心真的是深不可测啊……
“少爷,归云有个大胆想法,以后我要渡过大海,去寻找另一片天地,你听过那个书海密地与日夜双魂的传说吗?”
“传说都是假的!哈哈,如果你非要去找那什么鸟儿地儿,我赌你半路一定船毁人亡,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做我的跟班吧,就像你爹跟着我爹一样。”
“可是少爷……谁又能保证自己一生的轨迹都是固定而可见的的呢……”
一生的轨迹么……
“少爷,练刀啦,老爷可对您抱有重望呢!”
“明天吧,明天。”
刀……所以你就留下了这把惊鸿吗?
当他抵达猫园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看着猫园的大门,上前一推,才发现门是上着大锁的,锁子已经生锈,但是也没完全锈蚀。
他挥刀就削断了那锁,推门而入,然后一股古老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想起猫园的传说,这猫园,从建成以来已经有七十年了。
猫园,上一代枭氏主人建造,是专门用来供食流浪无家的猫的地方,并且派了专门的猫奴照看,但是自从四十年前枭氏主人故去,猫园就好像被遗忘了一般,再也没有人被派到这里,大门也被锁上了。
重岳人视猫为神,所以他们很少养猫,任猫自由来去,就是它们明目张胆地叼走人家里的食物,也只是被人当做一种被神明所认可般的事情。
所以这座猫园在以前,只是日复一日的给各路的猫带来食物,却并非将它们禁锢于此圈养。
据说上一代枭氏主人去世后,那些每天来此等候饭食的猫也都再也没来过,而据最后一任猫奴的话说,猫是灵物,有预知危险的本能。
总之,历史有很多未明之处,唯一真实的,就是这猫园确实好多年无人居住了。
此时枭千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倍感惆怅,失去父亲的痛感依旧难以忍受,也不知要过多久,才会麻木。
他不相信父亲还能好好活着,他好像一夜之间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曾明白或者说不愿去想的事情。
水瓮般粗的万伤树上层层叠叠着无数如同被利刃划破的狭长创痕,昭示着这株万伤树所度过的岁月之长。
据说,它至少活了千年,比怪石城的历史还久远得多。
万伤树,一种奇特的树,这种树生长十分缓慢,但是当其生长开始后,每一年的初冬时节树干就会突然涨大数倍,最后在树干接近顶冠的部分崩开一道细长的口子,流出青绿色的汁液来,等到大概半刻钟,就会停止,然后那口子便会逐渐愈合,留下一道伤痕,然后涨大的树干又会恢复原样。
年复一年,伤痕便会越来越多,一道又一道,相当于看得见的年轮,世人也因此称之为万伤树,而那万伤之中流出的汁液却是有神奇的效用,多用于各种皮肉之伤,有很显著的疗效,人们通常的用法就是把万伤汁液收集起来,再风干化为一块块绿色的如同琥珀般的晶体,然后研磨成末,那末会是白色的,涂抹在伤口上就会很好的止血生肌效果。
这样的万伤树在重岳不算少见,但是猫园这一株活了这么长时间的万伤树却很罕见。
传说,当一棵万伤树真的活过万年,便能生出人形,灵力无穷,但是几乎所有万伤树最多只能活到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年。
传说,传说而已。
然而不论如何,万伤树都象征着长生,就像猫有九命一样,被重岳人所信仰。
“千叹……万伤……”枭千叹轻轻抚摸着老万伤树的伤痕。
命运注定让一些人不得平坦,也注定让更多的人在平坦中默默死亡。
或许在拔刀的那一刻,一生的轨迹便尘埃落定。
——
猫园面积很大,但是大部分都是空地,真正供人居住的,也只有那一间孤独的矗立于猫园西南角的阁子。
枭千叹把那曾经猫奴居住的阁子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遍,直到很晚才得以闲下来。
一番彻彻底底的收拾付出了汗水,但也收获了一些零碎的银钱,然后又用这仅有的钱出去买了点吃的。
外出途中,很多人都认出了这位枭家公子,他们无不以一种悲悯的眼神看着他,仅此而已,要是换了其他无恶不作的富家子弟遭此下场,肯定会被无数人恶语相向齐声称好了。
人们都知道这位曾经的公子或者说枭家第一顺位继承人已经被废了,就废在那座荒凉偏僻的猫园中,连一个仆人都没有。
唏嘘之余,也有人愤恨“枭家千叹也不过是贪玩了点,和那些整日龌龊丧尽天良的小鬼比较起来算是很善良了,不过善无善报,这世道真是荒唐……那枭凤远也忒没人味了……”
说归说,那些人也不过逞逞口头,真正关心枭千叹的,大抵是看不见了。
不过枭千叹自己倒是一点也不怨恨自己现在的境遇,他知道,枭家在他叔叔的手里,不会比在父亲手里的时候差,并且他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下一任的枭家主人看待,他其实很清楚,自己从来就没有什么领导一个庞大家族走向更昌盛的才能。
现在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倒是挺好了,两袖清风。
想到从此以后就是一个人了,枭千叹不禁感觉到一种自由的迷惘,虽然基本上可以说是已经脱离了枭氏,但是却又好像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囚笼。
十一岁的他已经隐隐明白了这个更大的囚笼是什么——对,这个囚笼就是这荒凉的世间。
夜晚。
回想今天一天,除了吃饭也就是熟悉了一下惊鸿刀,虽然单调,却又似乎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与自由自在,以前舒服惬意的生活突然就远去了,却没有不习惯。
阁楼虽然收拾干净了,但是院子里还是那么荒凉,野草覆盖,悲风萧煞,只有一星半点刚刚冒头的干黄浅绿,昭示着春天不远了,当然,除了这些,还有生命力顽强的饮风草,依旧不知季节,生的欢快而放肆,想起传闻中行走天涯仗剑豪情的旅人宫如静曾于书中说命运无常,饮风长青,能抗命运者,仅此一家矣。
枭千叹不由得一阵冷意上身——真的不能对抗命运吗?
不对,不对,枭千叹觉得没有什么命运,事在人为而已,而宫如静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人,再强也不过是个人,终究也没有避开死亡,哪怕他见闻堪称无尽剑术天下无双。
死人的话,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枭千叹心想。
枭千叹从来不崇拜什么,他一向认为能崇拜的东西根本不存在,与其认某种或生或死的东西为信仰,不如信仰自己的实力。
在那一年乍暖还寒的初春,枭千叹孤独地看着那丛丛枯草饮风与手中狭刀,然后生出名为依靠的情绪来,仿佛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它们目睹了自己重新开始的第一天。
——
躺在硬板床上,枭千叹翻来覆去睡不着,大脑慢慢地越来越活跃,无数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开始在脑中成形又打乱。
窸窸窣窣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是想太多所以产生了幻听吗?
是就怪了!
枭千叹从床上鱼跃而起,又一把抄起就放在身边的惊鸿刀,惊鸿的锋利超乎寻常,似乎一点也不比他曾经那把威武宝刀要差,此刻持着惊鸿,他心里镇定不少。
他的后背紧贴着墙壁,耳朵用力搜索着那细碎的声音。
然后一个可怕的念头飘上心头——枭凤远,他果然派人来杀我了吗?!
十一岁的少年猛地想到了斩草除根这个词,握刀的手上全是汗水。
真是不该留在这怪石城。
不过转念一想,枭凤远要是杀人也不用等到现在啊,对的,他没理由杀我,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一无是处屁都不懂的废物,让我活着,也正好可以向世人证明他的清白——聊胜于无。
那么——还怕什么!
哐当一声踢开门,枭千叹就看见了数不清的猫,白色月光中,一对对闪闪发亮的猫眼齐刷刷的盯着他看,其中一只猫还喵呜了一声,仿佛在表达不满什么时候住进一个人?这可是我们猫族的地盘儿!
“呀,这么多猫!”枭千叹惊叫一声,说着就换了另一只手拿刀,然后刚才拿刀的手使劲儿往衣服上擦了擦,全是汗。
院子里已经有好多猫了,它们聚集在那棵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万伤树下,又有更多的猫轻轻飘飘地从围墙上跳过来,他们的皮毛在月光下泛着白冷的微光,如同梦中的精灵。
而且还有一部分猫围在大门边,一个劲儿的又蹦又跳,好像是门外有什么东西。
枭千叹意识到它们可能很想打开大门,于是走过去拉开门栓,当他打开门地时候,他又是一阵吃惊——哇!好大的猫!
可不是么!那只猫宛若皇帝似的被众猫捧着抬着,身躯大的跟张桌子似的!而且尾巴是黑白双色的——只是那大猫的一条腿应该是受伤了,缠着绷带,怪不得要被抬着。
怪不得这群猫想要开门。
就这样,一群猫众星捧月般的把猫皇帝抬进了猫园。
那只大猫云淡风轻的看了一眼门边持刀而立的枭千叹,又眯了眯眼睛,仿佛对枭千叹这个‘御前带刀猫奴’开门迎接很满意,而枭千叹本人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恩宠,反而浑身不自在。
“老猫成了精了还!”枭千叹目视着最后一只猫进来后,又把大门关好了。
“哈,这下子可热闹了!莫不是把我当成了猫奴?可我自己都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儿呢啊!唉……”十一岁的枭千叹陡然间就不觉得孤单了,本来就毫无睡意的他此刻更是心中雀跃。
的确,又有哪个人一开始就喜欢孤独呢?
千叹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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