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为了什么?为了变强。
变强为了什么?为了登临绝顶。
登临绝顶之后呢?当然是游物骋心,自在逍遥,再无约束。
可独孤朝和王显缘别说登临绝顶,他们连个区区化界都没修到呢——我也同样,但我知道我终归要超越化界不知多高。
可他俩是唯二的败在我剑下之后还能哈哈大笑完全不以为意甚至拍拍身上尘土紧接着就能把心思绝对专注于晚餐吃什么上面的家伙。
还未足够强,便能自在而不被他人他事搅扰心境,这就厉害了。
当然,世上事很多,总有比我打败他们更让他们难堪的事,不过单纯比较起这一带其他的少年少女而言,他俩明显就有一份极为强大的心境。
修行一途,道则领悟,往往讲究的就是这份悠然定力,当然,这世上也不缺乏于愤怒暴戾疯狂放纵等负面情绪下进境的例子,但前者的确是主流。
并且我看得出来,这并非他们城府极深善于伪装自己的真实脾性,只是他们真的足够淡然。
越是在乎,越要出问题,顺其自然,便往往水到渠成,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可大多数人不愿意去懂或者说承认,他们太急躁,总是不满足自己的上限。
你可以说这是上进心,也可以说这是急功近利,总之,端看结果。
反正,毫无疑问的是,他俩已经做到了游物骋心自在逍遥,至少目前我看他们就是如此。
而未来的事,我也没兴趣去想,他们总是他们,我也不过只是我。
当下而言,从“自在”这个方面来看,他们和我是同类人,此刻的他们因为心境而无约束,而我因为无情而无约束,且会一生皆如此。
也许两种无约束有分别,但那种自在的感觉却并无差异。
更关键的是,他们从不视我为洪水猛兽远远拉开距离,常常会主动跟我打招呼,然后随心所欲毫不在意地与我聊两句乱七八糟各种事,甚至还明目张胆问过我孤剑心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无情可怕。
当时我给了他们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看心情。
可是他俩却健忘似的,已经不在乎答案,只是哈哈笑着,对我的三字回应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并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怪石城须牙山谷里玩儿。
我便知道,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把“孤剑心”当回事。
所以,我很是瞧得上这俩人,这一程,我觉得他们有资格得到我的青睐,而我也从来觉得这样的家伙,不可能默默无闻,只要不出现特别离谱的意外变故。
回想起来,去年与他二人那一场搏斗,我赢得并不轻松,而那场须牙山谷之行,我玩儿得很开心。
后来我听幽夜说,那日后,他俩的仆从亲自来找过他,并义正言辞要求幽夜以后管好她!——自然就是我了。
幽夜只当个笑话一般,云淡风轻跟我讲了这事,看样子,他也并没有在意对方的胁迫。
我也同样,并且我猜,他俩肯定也被训斥了,但我没有半分愧疚,只是觉得他俩的随行者以后最好别让我撞见,敢诋毁我的家伙,都得死。
后来独孤朝和王显缘还是一如既往跟我打招呼或者闲聊几句,只是再也没有同他们一起玩过。
我便明白,他们还是有约束的,或者说他们跳出界限还是不够远。
嗯,希望他们将来能登临绝顶,真正破除约束,那样我便可以与他们尽情玩闹了,直到某一天我厌烦了他俩。
毕竟,我的确无情,所有事只是一时兴起,大概吧,毕竟,听说所有的孤剑心都如此,毕竟,目前为止的我也这样。
上进也好,颓废也好,开心也好,悲伤也好,愤怒也好,平静也好,炽烈也好,温和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好。
因为本质上,无所谓的,我只是我,我只有我,这世上人,世上事,世上物,只有我乐意被影响的份,我随时可以越过诸天,跨过所有生灵世代不可避免的可笑。
很久后有人说这也是一种深陷,一种另类的约束,只要还活着,那么约束便无处不在,所谓的挣脱束缚,不过是依然在天地规矩中尽量极姿尽妍罢了。
我当场就拔剑砍了他。
呸!什么狗东西!敢跟我讲道理!思想上的弯弯绕,精神上的自说自话,谁不会!自以为道理圆满,其实漏洞百出甚至根本每个字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废话!
反正老娘就是绝对无禁!
反正老娘就是绝对自由!
反正我砍了他,也没人敢找我报仇,因为那时候,我已登临绝顶。
——
很快,他俩就停在我面前,浑身衣服都湿透,紧贴在他们身上,可以看出结实的筋肉轮廓,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止不住笑意的脸颊上,看上去狼狈又滑稽。
他们一同抬头看我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笑得更欢快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因为我的样子一定跟他们一样狼狈滑稽,更因为他们绝对想不到我居然会跟他们一样“疯”。
“青弦!”独孤朝瓮声瓮气地叫道,“这么大雨还不回去啊!”
“是啊是啊!怎么就这么淋着!”王显缘使劲儿抹了一把沾在脸上的乱发,笑呵呵地问我。
我跳下狐树,站在他们面前,叉着腰,非常欢快地反问“还说我?你们不也一样么!”
他俩便对视一眼,然后连连点头,两张笑脸在大雨中显得分外有趣。
“话说你们干嘛呢!发什么疯!”我有些好奇。
“追风!”独孤朝一脸的骄傲神色。
王显缘接着又补一句,“逐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瞧这俩人把这么幼稚的行为说得这么自得这么郑重其事,我忍不住捧腹。
“追风逐雨,你俩可真行,没心没肺想一出是一出,也不怕别人说你们有病吗!”
“不怕不怕!”独孤朝像之前无数次我看到他的时候一样,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色,“管他们呢,我和显缘玩儿得痛快就好了!”
王显缘哈哈笑着,“那么多人表面正正经经内里一片黑暗,其实我看才是真有病,而我和小朝肯顺乎本心随性而为,是他们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快乐,他们嫉妒我们!才要说我们有病!”
“呦!你俩挺能说的嘛,不错不错!”
我再次对他们刮目相看。
没想到俩人倒因了我这句随口赞美而不好意思起来,连声说着哪里哪里这种事大家都懂的。
我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四下里昏暗一片,暴雨声声不绝,突然就鬼使神差。
“反正我淋也淋了!湿也湿了!我跟你们一起疯怎么样?”我微微抬起下巴,带着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
我觉得我堂堂此地女王,无人不知无人不服,肯赏脸跟他们混在一起,当是他们的荣幸,他们哪儿有不从的道理嘛。
可事实确实出乎我的意料了,只见他俩明显一窒,那肆意又自然的笑容似乎也消退了一分。
我稍微有点不爽,但很快便明了,他们应该是想起来之前那次与我同行须牙的事情,正好也印证了我的猜想,他们事后一定被教训了。
哎!两个可怜的小家伙,真没劲!我甩甩衣袖上根本甩不净的水,准备说算了。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能来到我的面前,比起其他人已经够可以了。
“好!”“好!”
可还未等我开口,他俩就异口同声,眼睛里重新布满了光彩。
“怎么!刚才你俩还犹豫,这会儿怎么又有胆量啦?”我揶揄道。
独孤朝大笑,“犹豫是犹豫了,但肯定没有人会像我们这样‘有病’!所以应该不会被别人看到啦!”
“哈哈哈,也是啊!”我很认可他的话。
但又免不了对他们很失望,原因是他们只是因为没人会看见才敢答应,而不是跳出束缚抛却了畏惧。
不过也正常,到底他们还是个普通人呐!天下间我这样的绝代人物,大概是找不到了呢。
我面色依旧那样放纵开怀,他们是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心思了。
“好了!既然如此——追风?”王显缘撑开双臂,像鸟儿展翅一般,微微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的身后他的前方。
此时此刻,是大风大雨,绵绵不绝,山间只有我们三个,放眼茫茫,别说看不到第四个人,就是鸟儿都没有一只。
我看了看独孤朝,他轻轻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我知道,他是想把那两个字让给我——这家伙,懂得渲染我的开心,挺聪明的嘛。
“逐雨!!!”
喊出这两个字的刹那,我觉得舒畅极了,天上,云间,雨中,苍茫重岳,好像到处都塞满了我的意志。
天地世间为我而存在。
——
很多年以后,我遇到了一个老头子,长衫青玄,黑簪鹤发,神烁童颜,一看就不是平凡之辈,也确实如此,因为我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灵息或生灵本源。
他说我想把你的一生写作故事。
我便惊奇你知道我的一生?
他说整个碧荒的故事我都知道。
我问他姓名,他却说不记得了。
那时候的我也没心情跟他闲聊,更没心情询问他是哪儿冒出来的,只是说随便。
他笑笑,离开了。
我一个人坐在无涯岸边的石崖上,目送着他的背影。
那一刻,我没有想起我生平中的一场场惊世搏杀,也没有想起我创造的那些传说,更没有想起我在这世间留下的赫赫声名,似乎这些,都虚幻得紧,好像从未有过。
我只是忽然间就想起了少女时代,那年那日,那场追风逐雨。
仿佛一生只有那一次真实。
然后我就笑了,我想,如果这件事也能被他写作故事,挺好的。
后来我也忍不住自问莫非我大半生都不快乐?不应该也不可能啊,我的厉害事迹那么多!怎么偏偏就只想起了那天呢?
我想,也许是无情者,也没有真开心,或者,开心到麻木无感了。
唉!说到底,还是不开心啊……
无郁无愉,无情无我。
啊!我是在与我自己讲道理吗?真难受!
我突然就想拔剑把我自己砍了!
可是,我早已没有剑了,它们都死在了岁月里,尸体也不知道遗落在哪些时光罅隙里了。
我爱的,从来不是剑。
弦嫁,弦嫁……
最终,我真的嫁给了我自己,到底,我只有我一个人。
可我爱的,也从来不是我。
曾有人问我生趣了无,死趣何如?
我拂袖,直上云中,心中默念死趣何如……
我想,就算是死,我也要葬于天上。
生来死去,皆要登临绝顶,无拘无束。
颊吻风回,雨息浓,嫁我一世,不见情。
唉,有情的也好,无情的也罢,老去的苍白碧荒,就此别过。
——
血月历201年3月1日,长风浩荡碧荒,暴雨炽烈临世,有狐鸣九天,伴青弦绝响,无涯之畔,一抹白衣,终无人再见。——摘自《血月编年史·升龙绝世·青弦篇》
青弦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