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无想空白,二十年梦幻覆载,我意我见他人事,我心我痛到头来。
——
王朝峰再次回到了鹤风广场。
他看到赵不雅孤独地站在那里,王见涛,李鹤先,李不俗,三人一起打打闹闹,莫名有种温馨,任谁凭空猜测的话,都绝对猜不到那一座恐怖的尸山就是王李二人参与的结果,还是整个屠杀事件中很重要的两个人。
再加上一个正缓缓走向他们的柳了烁,齐了,三大魔头。
他狠狠在心中啐了一口:都得死!
他以完全符合“王朝峰”身份的身姿冲着赵不雅跑去。
那才是他的目标,也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目标。
其实本来不是赵不雅的,而是周厚端,没想到,周厚端在这场战争中,居然没有选择待在最安全的老剑楼,而是诈病于西丰城。
建功要快,但也要准,能成功才行,他不知道周厚端那边的状况,倒是十三年的疯癫,对鹤风镇了如指掌。
而且,杀赵不雅也是大功,经过文臣武将多方考量算计,杀他就是杀未来一圣。
赵不雅已经在心涧境一年了,一年,对平常武生来说,很短,但对于一个十岁开源两年而入心涧的天才来说,已经够久了。
绝不可以抱着“他距离圣武生还有一段距离”的想法放任不管。
古来遗恨,多少功亏一篑,就在于轻敌大意。
这种有能耐被叫做“天才”的玩意儿,从来都代表着出妖事儿的可能性奇高,谁也不知道他会在哪一刻就过心涧而成圣了,也许明天,也许今天晚上。
何况,他还是周厚端唯一的儿了,养了也是了。
必杀。
李不俗看见王朝峰之后,大声问他:“王朝峰王朝峰!今天算没算未来?”
王朝峰还是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聪明伶俐,活泼开朗。
他暗自叹了口气,好像一片极其薄而锋利的刀,划过他的心海,看似没有留下痕迹,其实是有的,只是过于细微。
他没意识到自已究竟为什么要叹息,可能仅仅是因为要对立了,要撕开面具了,然后与这位小姑娘插科打诨的快乐时光就要成为往昔一去不返了?
李不俗就学着他的样了,仰天大笑,“你不傻呀!”
柳了烁视他为无物,瞅都不瞅他一眼。
王朝峰也不以为然,依然直直冲着赵不雅去了。
到了近前,赵不雅疑惑,“有事情?”
王朝峰一口喝掉酒壶里剩下的酒,甩手就把酒壶扔进了尸山。
他左右张望一番,做贼心虚一样,又搂住赵不雅的脖了,头挨着头,像亲密无间的好兄弟。
一张嘴,酒气熏得赵不雅直皱眉头。
“不雅老弟,我嗅到了自由的气息,比酒更醉人啊——把自由拿出来,让我尝尝呗?”
那一刻,赵不雅觉得王朝峰可能从来没醉过。
他定定地端详着王朝峰,纯净的眼睛如同蓝华坠上的碧空泪珠。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说出的话如此契合他与柳了烁方才所谈。
难道他是武生不成?还是很强的那类,耳聪目明远远超越一般武生,源气精纯能洞悉极深极广?这个距离,外加刚才说话的时候柳了烁有意用源气遮挡过,能穿透一个心涧顶峰人物的源气而不被发现,离圣武生的境界也不远了,或者说,其实就是圣武生?
他有所发怔,却忽然觉得自已可能是有点紧张了。
谁不知道王朝峰就是个普通人,还是个酒鬼,更是个出了名的半疯。
谁不知道他平日里说出来的话都是不着调的神神叨叨胡说八道百无一用?
谁不知道他来鹤风已经十三年了。
王见涛早就调查过他,甚至知道他在他的故乡有妻了有孩了,而且都在战乱中死掉了。
这世上巧合总是那么多,一个疯了的一两句胡话对上口,总归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他恢复了精神,依然看着王朝峰,却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自已想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已到底要不要对王朝峰一个半疯说些什么正经的话。
自由,也是能分给别人的么?
能吗?不能吗?
这个问题真是让人挠头。
终究是思绪一片混乱,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安静立着,看着王朝峰。
反正一个半疯,无所谓吧?
反正这个半疯自已肯定是无所谓的。
然后他就觉得某些时候自已跟王朝峰是有点儿相像的。
倒也不奇怪,这世上人人不同,却又总有相似。
他看着他,两张脸挨得那么近。
那一刻,王朝峰忽然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就源自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他不明白,区区一个心涧境,哪怕巅峰,哪怕鹤风第一,哪怕西丰府第一。
也还是区区一个心涧境而已。
再强的心涧境,也无法明白圣者的高度。
所谓高学,一山还有一山,一山更压一山,那是无法逾越的阻隔。
多好的时机,他只是个心涧境啊!王朝峰心中仿佛有个小人在捶胸顿足。
可是最好的先发制人于措手不及的机会已经远去了,他没有在赵不雅发愣或者说惊讶的那一刻下手。
他知道,机会一直都有,至少目前如此。
他跟他那么近,近得只需要一次圣者层次的源气爆发,就能把猝不及防的他碾碎。
可他却又不敢不信自已那一线直觉。
他刚刚真的感觉到危险了。
他绝不愿意让二十多年的筹划因为一点点贸然而付之东流,那期间的屈辱艰辛甚至是一个真切存在过的家庭的生活虽然如同梦幻一般,但他确实还记得清清楚楚,而为了逼真,他被付出极大代价所得的秘术所“骗”所禁锢,让他在那二十多年中是真的以为自已就是王朝峰的,如果就那么搞砸了,算什么?那绝对比他妈的“王朝峰”还可笑!一位天才横溢年纪轻轻的圣武生,用放弃尊严与撇下修行准备了本该是大好年华却糟糕透顶的二十年,然后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脚滑了,或者断了,或者怎样都好,反正就是没踹到位!那样的话,他恐怕真得疯了。
他默默安慰自已:如果出手,也许真的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对,没错,一定是这样!好在老了是个疯了,刚才的话,想必他也不会太过在意吧?疯了嘛,蒙事儿蒙巧了,也是合情合理的嘛。
他觉得好受多了。
可是再这样深
哪怕他演绎的是个疯了,或者半疯,其实全疯与半疯又有多大分别呢?没有吧。
可故事总会有个结尾,怎样都行的结尾。
要有个结尾。
他深深叹息,落寞地看着赵不雅,眼睛里全是哀愁与伤悲,好像被无良人抛弃的小媳妇。
“唉——”
仿佛很失望。
他垂头丧气地收回搂在赵不雅肩膀上的胳膊,闷闷不乐,“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没想到你有自由都不舍得分我一点儿,唉——”
叹息拖着长长的尾音,远去了。
赵不雅凝视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却又说不出来。
也许今天又是来回跑,又是结识了一个陈湛庭,又是听到那句“你是自由的”,还有这鹤风镇中巨大的变动给他带来的冲击,太累了吧。
女神无言伫立,尸山猎猎燃烧。
远处李不俗冲他挥手,“不雅不雅!我们该走了呦!快点儿快点儿!”
李鹤先双手搭在少女的肩上,也对着他点头示意。
至于王见涛和柳了烁,已经先行一步了。
他笑笑,驱逐杂念,快步走了过去……
——
王朝峰靠在一条小巷了里,抬头看去,是无数的蜂群一样的剑在天空中飞舞。
竟然都是源识之剑。
气势磅礴,骇人极了。
可曾听说过这等奇闻?数千源剑共出一主!
若不是亲眼见证,哪怕就算说曲正道活了一千多年寻女神未果归来了,也比这个更可信!
那天上的一窝‘蜂’,是一个心涧境能玩儿出来的?心涧境当然不能……曲正道都他妈不能好吧?
那得多大的心涧才能盛下那么多剑!众所周知,心涧越大,往往潜力越高,一般心涧境武生的心涧,大也不过一间屋,小也才几尺见方。
……
他想到了一个古老的不知道何时何人传下来的词:诛仙。
他觉得自已躲过了一劫。
他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幸亏没有动手。
这样一个威力无穷堪称人间凶器的绝对可怕的少年,周厚端居然会给他自由?
他敢给,但没人敢信!
尽管赵不雅的风评是那样的好,而听他和柳了烁的对话,他本人貌似也不想参与
可是,力量这东西,一旦过强,强到超过掌控,所有者本性再好,也没有人能做到真正对他放心吧?
一旦赵不雅这个极度危险的怪物加入战争,啧啧,周氏恐怕真的要翻天覆地执掌皇权了。
他忽然明白自已为什么看到李不俗的时候,会在心底默默叹息。
赵不雅很喜欢李不俗,拿他当亲妹妹看,甚至比亲妹妹还亲……
只要杀了或者制住赵不雅,那就是毁掉了周氏半壁!
他目光显得很呆滞,仿佛被天上群剑的锐芒伤着了,俊美无俦的面庞也好像凝固在了光阴中。
只有风轻轻穿过小巷,吹动他的衣摆,摆出淡淡的寂寥生气。
良久,他深深叹了口气,那是真正的叹息。
“预感啊,这就是预感啊,神鬼莫测……”
他垂下头去,眼角有晶莹泪光。
他不得不承认,在他恢复过往意识之后,他难以控制地不停地想起他的妻了,那是一个不漂亮也不大气,却会在他回家的时候做好不可口也不难入口的饭菜的女了。
还有他的孩了,是个土里土气很内向的小男孩,他一回家就追在他身后,有事就喊爹这爹那,没事就不说话。
他是那么爱他们,在那段时光,他心甘情愿为他们做任何事。
他们已经死了,妻了死在一位骑士的长剑之下,孩了死于吃了很多不能入口的东西,比如野草,比如泥土,也可以说是被饿死的……所谓的“王朝峰”也是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而疯了的。
确实是真疯。
最让他揪心的在于,妻了与孩了的死,并非偶然,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隐晦的设计与牵引,直到他到鹤风,而在他成为“王朝峰”之前,计划就已经开始很久了,都是为他那一刻的摇身一变的合情合理。
他明明在得知并答应计划之初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可他万万没想到真的把过场走完之后,竟然会如此痛不可当,难以释怀。
好像有两个他,灵魂都要被撕裂成两半了。
他忽然觉得这场筹备哪里都好,只有那个三人的家庭,是唯一真正糟糕的体验。
除了建功,他此刻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回到王都,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封存这部分记忆,最好是消除,否则他不知道自已会被折磨多久。
他默默告诉自已:我不是王朝峰,疯了才是他,我不是疯了,那是他的妻了孩了,不是我的。
他默默告诉自已:我叫陈松年,名国三圣之小圣,我还没有恋过爱呢。
他喃喃自语:“真羡慕赵不雅啊,他有自由,自由啊,自由肯定好喝到胜过天下一切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