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月是个爽利的少年,与萧宁素一道用过了午饭,就开始从藏经阁打包经书到木筏上,别看张明月瘦弱,道袍挂在身上都有些空落落的,力气是顶好的,双臂一发力,同时扛着两箱各有二百斤的经书吭哧吭哧地堆在青垚河边,萧宁素怪不好意思地,也要过去搭把手,张明月直接谢绝了,言及女子就不宜做此等粗活了。
一连搬了五十箱经书,张明月汗流浃背,马不停歇地伐木造了个木筏子,直到星斗高挂,萧宁素都休息去了,才光着膀子跳进河里痛快洗了个澡,步伐微沉地回了萩叶原中。
萧宁素在客舍里对着书单,执笔勾去了一列列书名,纵是萩叶原分了富余藏书出来,经书缺口仍有很大,祺臻真人的书条写着每一卷经书都要有五份,六千卷经书便是三万份,待道宗补发了另一半五份经书,萧宁素还得运回来。
张明月堆在青垚河边的书箱子,每箱有二百四十份经书,也不知道张明月吃什么大的,这么重的经书还要逆流拉回去,萧宁素都要怀疑张明月上辈子是不是头水牛。但不管怎么说,萩叶原分了一万两千卷经书出来,再走两三个道宗驻地,就能凑出祺臻真人规定的份额了。
翌日清晨,萧宁素与赤膊上阵做纤夫的张明月打过了招呼,这一百里水路,张明月再是力大,没有四五日是不可能拉的回去的,到了黄芽村自然会有村民帮忙囤积起来,脸面还是要给祺臻真人留一点的。
粗厚纤绳深深地勒进张明月瘦弱肩膀里,矮小少年吐气开声,在萧宁素目瞪口呆间,万钧之重的木筏竟是真的缓缓逆流而上,一路目送着张明月消失在了青垚河拐弯处,萧宁素心下默默有些感慨,原来她一时贪玩,却要叫如此多的人受难。
穿戴了蓑衣斗笠,萧宁素却没有骑上青牛,而是拍了拍青牛脑袋,示意它自行回去吧,太华生灵都是通人性的,青牛“哞”了一声,慢吞吞地甩着牛尾巴原路返回,只剩下萧宁素与扎了个红头巾的杏仁,一人一猫顺着青石路往洗月峰走去。
杏仁想跳到萧宁素肩上偷懒,但这么胖的一只大狸猫要真得了逞,萧宁素非累死不可,三番五次地将杏仁摸摸头按在了原地,最后是受不住杏仁耍赖打滚不肯走,萧宁素一揪杏仁尾巴,将它抱起来,杏仁幸福地靠在萧宁素胸口,要说天底下那只狸猫混地好,杏仁肯定是能排上号的。
抱了一段路,杏仁自己跳了下来,跟在萧宁素后头,萧宁素望着青石路两旁渐起连绵的群山,不由得想起了初离赵家镇的那段日子。
一腔热血就出了赵家镇,也不管究竟能不能走出去,赵员外一通话下来就骗她团团转,或许在什么柳树屯地方,早有人守株待兔也讲不定,梧风山下遇见了一个她至今也不知道是偶遇还是刻意的楚公子,死战不退,硬生生将濒死的她救了出去。
萧宁素很小的时候就记得自己点过守宫砂,十余年如一日,鲜红亮丽,现在也能瞧见,楚离虹也许是抱着别样心思接近了自己,不管怎么说,一次梧风观里喂了一颗丹药吊回了她的性命,也没有趁人之危做禽兽之事,大河渡船上,虽说是被崔渊明点破了意图,也是对素王有心思的人,可楚离虹真要拿走素王,一路上机会实在是太多了。大河渡船上,冒死再救她一命,暴戾乖张究竟是如何对待了楚离虹,她不得而知,其实说到底,她是欠楚离虹许多的。
萧宁素一直不愿想起楚离虹,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在那段时光里,她唯一一次,与男人共乘一马,寝同枕,食同碗,甚至是萧宁素偶尔更衣时,也只是唤楚离虹背过身去,至于楚离虹究竟有没有回头,她并不清楚。
最重要的是,假如是崔渊明不曾出现,她会真的与楚离虹去青州,临淄观星占命,即墨海上牧云,或许此刻,有一个小人儿都会咿咿呀呀了。
她那时是凡人,自然是凡心,她那时所求的,无非是一世安宁,她惧怕一个人,那时,她真的仅仅是个漂亮的女子罢了,但世间美人如春草,一茬一茬烧之不尽。若不是掉进大河里,九死一生地触动了徐阳赠予她的蟠龙玉雕,她绝撑不到现今。
徐阳的玉雕被她放进了荷包深处,她是不会再拿起了,有朝一日也只会还给徐阳,再经手一次罢了。
她已经登上了山,不再是山下的人,只是无论如何,她都忘不掉,只得埋藏起来。
始终飘着牛毛细雨,杏仁时不时要停下来抖一抖身上皮毛水珠,越往洗月峰走,便越少见到凡人村落,萧宁素默默地回想着过往,行的不快,前两日还能借住民居,第三日时,夜深了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萧宁素叹息了一声,靠坐在一颗参天古树下,蓑衣晾在一边。
一日雨停,明月渐升,星星点点的萤火流盼,萧宁素托着雪腮,葱指上落下一只幽幽微光的萤火虫,小小的飞蛾晓得扑火是必死的,可它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烛火中,化成了飞灰,于是转世了萤火,这样,一生也不会寂寞了。
杏仁在扑腾着飞舞萤火,跳地累了就蹭回萧宁素怀中,萧宁素轻轻抚着狸猫,凤眸中满是燃烧着的篝火,一首《未央》歌毕,脑海中定格在跃入大河前最后望回的一眼。
凡间事,渐如篝火随风而熄。
第四日,萧宁素才走到了洗月峰下,这洗月峰乃是太华二重天洗月山主峰,高有三千丈,峰内弟子是二重天道宗驻地最多,足有七千人,听说陈麟阁就在里面。
过了山门“天清洗月”后。拾阶一步一步地往峰顶洗月殿攀去,峰内衣袖墨线的洗月弟子性情也如孤傲险峻的洗月峰般,甚是漠然,见到了衣袖青线的萧宁素时,也仅是微微颔首,并不在意。
登山一日,日暮黄昏时,萧宁素踏进了洗月峰顶的殿前广场,偌大的汉白玉广场上有数百弟子在一齐练剑,萧宁素偏头一扫,剑招却并不是道宗剑道柱石的《太华剑道初解》她能看懂内里剑招变化,不知招式名称由来,想来是洗月峰独有的剑经吧。
萧宁素佩着两柄剑,殿前广场占地甚逛,她已走了数日,身心俱疲,于是寻着最短路径,越早进洗月殿与栖月真人呈备了事宜,她便越早歇息,几日步行二百余里,就是杏仁也无精打采了。
“封畿太易,云及上清!”洗月峰弟子齐声喊道,手中青锋傲然指天,哗然变阵,从剑阵中闪出一个玄衣弟子,挡住了萧宁素去路。
凤眸一挑,萧宁素平静地说道:“请让开。”
玄衣弟子看着萧宁素极美的脸庞,目光不由得涟漪,缓缓地自鲨皮剑鞘拔出一柄长剑,平平指着萧宁素,旋即抱剑一礼,道:“洗月殿乃是我峰剑道巅峰处,师姐欲进,战过我等即可!”
殿前弟子齐声呐喊:“战!战!战!”
萧宁素蹲下身子,摸了摸杏仁脑袋,“杏仁,喂你颗枫糖,坐一会儿啊,别乱走。”
杏仁喵了一声,乖巧地趴下,茶色眼瞳满不在乎地骨碌碌转着,它从不相信有人能胜过大主人。
玄衣弟子见萧宁素步伐不停,剑不出鞘地走来,眼中微有恼怒,佩剑者遇人挑战却不出剑,一是自信无比不须出剑,二是羞辱对方何必出剑,在玄衣弟子眼里分明是后者!,寒声道:“师姐,请出剑。”
萧宁素微微摇头,妩媚英挺的丹凤眸子微微眯起,此人剑道稀松平常,有什么资格令她出剑,就是如张明月般刀道老手,前两刀尚且不值得,此人,不值得!
“咄!”玄衣弟子怒意冲顶,当即双脚一踏,长剑一振,掀起暮间晚风,骤成烈风,朝萧宁素劈头卷去。
面色恬然,萧宁素仍旧是不停下脚步,平淡地看着玄衣弟子以启光真灵气御使剑锋袭来,凤眸一点冷光倏忽逼近。
眉眼微垂,剑风吹乱了萧宁素鬓发,剑锋指着萧宁素胸口而来,于剑刃离身一寸时,侧肩一转,烈风削下了她几丝秀发,随后,玄衣弟子砰然捂着心口倒地。
佩剑御剑者,擅攻而不善守,可,一剑封喉即可,欲攻而不欲守,否,一剑封喉即可,萧宁素只错肩之时手握成刀劈出,劈在手腕脉门上,轻而易举地夺下玄衣弟子握不紧的剑,顺势一砸,剑柄砸在胸膈上,叫他气海震荡,三日用不了真灵气!
长剑当啷落地,萧宁素拂袖前行,前有无数洗月峰弟子如临大敌,列阵于前,皆是启光修士,她一剑不出,败了其一,而后尚有八人横亘于洗月殿前,萧宁素抬首遥遥望去,殿上明月渐起,肩后二剑安宁。
今夜,萧宁素剑不出鞘,连败九人,立于洗月殿前,洗月峰七千弟子,无一人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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