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煞宗炼器峰大宗物资虽多,但也敌不过一道地阴寒泉脉来的贵重,既然分出了七三章程,梼杌伏诛,铭鼎真人也不必在飞舟上继续亲自主持阵法,遂来到炼器峰,在霄汉、燕回等十数个真人同力协助下,生生削平了炼器峰, 布下镇脉锁灵大阵,仿若天垂一臂,将水脉拽起,系在三艘飞舟之中,天外飞瀑,不外如是。
水脉地脉灵脉等脉络都是生就浑然一体,最忌讳强行割裂,是以道宗先行太华,蕴养完毕后,再度以无上神通分割开三成水脉,在今年输北物资交割中一块交予百战宗,燕回真人显然不情愿,输北物资与私相战利截然不同,前者乃是道宗赠予扶持百战宗立足北地,后者则是并肩作战分润,并肩作战无疑打个引号,但意义之不同,不必多言。
奈何辽阳真君身处鬼煞传承秘境中,一时无法联络,即便通知到了,辽阳真君又如何能招架地住隐然跻身于神阙境中最顶尖一拨的临渊真君?多半是再丢一次颜面罢了。
众低阶修士站于鬼煞宗内仰首观看着炼器峰连根升起,又化作齑粉轰然颓落,个个是惊叹于真人伟力,道心坚固者深信我不负道,道不负我,定然能攀上修道之高峰,其余修士面色各异,或溢美,或深邃,或转身搜寻下一座驻地。
第九方阵的任务业已完成,有真人护持,即使有漏网之鱼的邪修也翻不起多大的浪花,都是擒杀拿下,知道大战过后,人心思定,周纨也不再继续约束众人,下令就地解散,直到后几日重回道宗时都可自行决意。听得周纨如此一说,几乎一半人都是随意寻了个干净地方,倚剑和衣而眠,肚中饥渴能有辟谷丹化解,身躯劳累有复元丹代劳,而那股子透在骨髓魂灵中的疲乏却是任何天材地宝都刮除不尽的。
熊紫凝使的是斩马陌刀,许铃宇是画戟,都是长兵重器,方才与百战宗约斗时自然是神情从容,这时候许铃宇躺在熊紫凝臂弯里,倒是十分地小鸟依人,看不出一丝血浸符甲的模样,萧宁素实际也累了,倏忽松懈,就是排山倒海,但她来鬼煞宗为了什么,她心中清了。
她要找回那个姓夏的伪君子,真小人。
鬼煞宗驻地与太华不可同日而语,天差地别,再差劲那也是一个有邪君存在的三流宗门,占地甚广,许多地方萧宁素以方今修为无法前去,她也不知道夏越冬究竟会关在哪里,或是甫一掳掠去就被梼杌邪君杀了泄恨都是大有可能,萧宁素想起夏越冬,俏脸便是有些烧红,当着无数邪修的面,居然真的是如此放肆,从小到大除了娘亲外,莫说男子,连女子都未放肆至此。
好在夏越冬身为太华二重天弟子中的风云人物,栖夔真人未来的衣钵传人,诸弟子识得者不在少数,言道夏越冬竟是沦落在鬼煞宗内,面色凝重,都是允诺仔细查寻过去。
萧宁素一人之力实在是微不足道,想要去求祺璐真人,但真人在何处她又不知,能上达真人天听的传音符非是开灵小修所能拥有,周遭内,也只有霄汉真人得空。
萧宁素不经天门修士引荐带领,擅自去寻真人,多少算是僭越,事急从权,霄汉真人自然不会去计较这等无心之失,听完了萧宁素的言语,真人回道:“夏越冬掳掠去一事,此次前来的真人们都是得到了消息,在全力搜查中,一俟真君抽身自传承秘境归来,以真君无上神通,查到夏越冬所在,翻手之间,不过,萧宁素,经邪修掳去的正道修士,你也要有个准备才好。”
萧宁素默然,敛衽一礼退下,环臂靠在熊紫凝二女歇息的紫金石庞,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硝烟,偶有个别邪修被摁住斩杀传来的惨嚎声,混杂在道宗受伤弟子坚韧的闷哼声中。
一路上,周纨提及过正道修士落入邪魔手中凄凉的下场,若是制成人蛊,神智全失,行尸走肉苟活都是不幸中万幸,自古正邪不两立,道统修士诛杀邪道视作理所应当,七大仙门严厉约束门下弟子不可滥杀枉杀,更不可与仙门修士仇杀,但诛邪斩魔,杀之,多多益善。千万年来积累的仇怨绝非有冰释前嫌之丝毫可能,萧宁素都不敢想象夏越冬这几日会是如何。
留的性命在,一切都有转圜。萧宁素安慰到自己。
萧宁素不愿干坐枯等,回首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熊紫凝与许铃宇,许铃宇睡得毫无淑女模样,口水濡湿了熊紫凝一多半的衣领,浑然不顾她脖颈后满是鲜血,若是在太华内,给执事发觉,定要会判下一个行事失仪的罪名下来,血战方休,放眼望去,数百个道宗弟子都是如此酣睡。
枪囊里就剩下了一支,还是刚才与连岸彬激斗后破碎不堪的长枪,符甲上阙扎在腰中,做方阵修士不是单打独斗,必须一切遵照道宗谕令,萧宁素内中只穿了一件单衣,偶然磨破的雪肩惊心动魄露在其外,便是站地高些,都不难窥见那一抹诱人的沟壑,修行界中男女礼教大防不严,女修愿意穿何种服饰都是自由,能得见此番风景,历数下来,真道只有是方阵女修战后会如此豪放。
走过暂停道宗战死修士的遗骸处,看守的修士们无不是道服俨然,面容肃然,在为逝去同门守卫遗容,几位真人正一个个地检索过去,从修士内襟中取出蟠龙佩,默诵一遍《仙道经》,随后真罡烧融成一团云气,灌入修士渐渐冷去的识海内。蟠龙佩乃是太华白玉精心雕成,本身即有温润魂魄,蕴养伤势的妙用,一是为了统计伤亡,二是为了护持道宗修士入轮回时不受磨难。若是命理一脉修士立于云端望下,所有道宗修士魂灵外都有一层轻如蝉翼坚不可摧的云纹,泾渭分明地与杂乱无章的邪修魂魄分开。而邪修魂魄穿不过十方天罗阵,值守阵盘的道宗真人在抓捕邪修魂魄,为恶世间,胆敢轮回?
萧宁素一具具认真地看过去,浑然不觉淅淅沥沥冰冷的雨珠落了下来,顺着额头、鼻梁,滴进了胸膛。
来回查过三遍,萧宁素惘然地立在滂沱如注的雨帘中,分不清脸上的是雨珠还是泪珠,夏越冬有蟠龙佩,不在这里,说明他一定是活着的,萧宁素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她有好多帐要和夏越冬这只猪蹄子算,先从小比玄武墀上那句“我要娶你”开始,到涿城道观为止,不,岁月漫长,怎能算止,总得在腰上尽数拧回来才能作数。
萧宁素望见一队修士押送着人蛊出来,也许是师兄们粗心大意了?正要提步冲上去,耳边传来祺璐真人的一线传音。
“小宁,你回来,夏越冬找到了。”
萧宁素蓦然回首,看见祺璐真人在雨幕中,一层灵障隔绝开了阴风凄雨,顾不得许多,径直冲入灵障,急切问道:“在哪?姓夏的在哪?”
祺璐真人见得妆容给雨水冲刷地黑白凌乱的萧宁素,真人岁过十甲子,风雨雷霆,朝夕旦暮,海誓山盟,海枯石烂,见之如云烟漫沙,随时光逝去,如何不知道女子动了情思,胜过人间万物,胜过金石,金石可烁,谁烁心思?
“小宁啊,你听小姨说,不能斗气,也不要置气。”祺璐真人捧起了萧宁素脸庞,叮嘱道。
骤然一股寒流冻住了萧宁素的四肢百骸,她僵硬地点点头,祺璐真人暗叹一声,带她回到道宗修士遗骸处,立在一具新放来的尸体前,拾起褴褛不堪道袍上的蟠龙佩,递给了萧宁素。
萧宁素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具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尸体,忽地转过头来,读着蟠龙佩。
有男夏姓,上越下冬,无当开灵。
冬春有瑾
梦无眠
夏秋无思
“啪嗒”蟠龙佩跌落在泥水中,萧宁素颤抖地俯身下去,拾起了玉佩,放回了夏越冬是遗骸上,握着他那只无一丁点好肉的手掌,喃喃道:“你不是说想娶我的么?我那时候没想过那么多,总想着在太华里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能够看清你,为什么你就这么急着让我记住你呢。”
祺璐真人站在萧宁素背后,担心萧宁素想不开做傻事,指尖凝着一团真罡,萧宁素出剑极快,快不过真人真罡,见萧宁素喃喃自语,心下微有堵滞,轻声道:“小宁,想哭,就哭出来,有小姨在。”
萧宁素站了起来,凤眸下雨水冲走了妆粉,黑线纵横,反是清丽无双,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夏越冬,随即将他这副模样扫进记忆最深处,她记住的,是那个高冠博带,清峻肃然的夏越冬。
故人已逝,无人可替。
萧宁素与祺璐真人齐平,祺璐真人原是以为下一刻,萧宁素就会扑进怀中放声大恸,失却所爱之人,犹恨时迟,未能说出情思,情愫永种,多少个甲子才能磨平。
“我绝不会哭他。”
“他因我而死,我要杀尽天下邪魔,为他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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