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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我闻归雁啼(三)(1 / 1)

两江城巍峨于岷江、青垚江交汇处,不单是以一城池之力镇压住两条水脉,也是二重天地脉山脉沟通汇合之处,兼之太华九重天起承转合,两江城市最为紧要的重天枢纽之一,无时无刻必有一位真君坐镇,主持六殿弟子教习只是二重天真君职能之一,看护两江城诸多阵法,才是本责。

晨光熹微,东方渐现鱼肚白,天色仍未大亮,两江城墙上自是空无一人,但大能修士不难发现某一处城垛旁却立着两个男子。

左手边男子面色焦黄,身着儒士圆领袍,鬓角微白,二重天真人若是甫一遇见,必是要躬身行礼,还能是谁,万象真君无疑。

今时道宗崇复古礼,万象真君便是着力干将,事事遵尚先古礼仪,但万象真君身旁之人对古礼并不热衷,当时神州依然以右为尊,观万象真君微低脖颈,一脸恭敬,能令真君如此慎重小意,整个道宗,又能有多少人?

相比于万象真君显而易见的沧桑模样,另一人却是英朗丰茂,高挽道髻,阙庭圆满,倘若直视此人眼眸,必是情不自禁沉浸在其中无限星辰湮灭诞生之景。

道宗修士着衣自有规格,二重天六殿弟子以分殿道袍论,十年结业后为内门弟子,穿淡蓝道袍锻白纹,天门修士则是墨色白纹,金池真人多是冠服自便,但逢上如迎天一峰诏令、得真君、道君钧旨,登天一殿等肃穆场合,仍时要换上繁复礼服,为明金锻黑蟒袍,至于真君,虽是极少见到需要如此大能修士恭谨相待之景,刻意打听,也还是能知道晋升真君时,会有衮袍赐下,男修衮龙,女修衮凤,再往上的道君,便是无从知晓了,除却两位太上长老,神州内外,谁能值得道君们正经相迎?

且看此人虽是玄色道袍,平平无奇。负在身后的袍袖上却是滚了三道显目至极的金纹,若能定睛看去,乃是三龙戏珠,绣成环首。仅此一点,足以令人生畏。

龙乃神州神兽,金龙,为龙之至尊,袍上之龙纹,五爪金龙。

此乃道君之服。

三道金龙袖纹。

此乃天一道宗掌门,靖庭道君。

无怪乎万象真君如此恭谦慎重,不敢有丝毫异动,换做九重天内除去道君的任何一人,谁敢妄动?于靖庭道君眼中,与刚刚及冠的稚子有何分别?

道君负手远望金光粼粼的江面,哪有半分登顶神州仙道的大能气象?即便是走在凡间,多半也只是被人认为是一游学士子罢了,道宗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似也是未蕴养出不怒自威,俯瞰人间的上位者气度来。

“记不得多少个甲子前了,那是本君也曾如此负手观望,但那时,还未有青垚江,连岷江都未发源,这两江城,城门也是开的。”靖庭道君颇是感慨道。

万象真君自是没有资格接上这个话题,能与掌门回忆回忆昔年道宗的,恐怕只有不到一手之数。

朝日大起,虽在中千世界重天之内,照旧阳升月落,昼夜分明,道君独赏着百丈江面上宛如神龙金鳞景象,说道:“这次大比,可有意外之喜?”

太华开山收徒,是一件大事,弟子名单按例最终是要呈给掌门阅览的,但掌门日理万机,今晨从上三天去天一峰,也才偷得半个时辰闲,十年开山,对寿元上百甲子的道君而言,弹指一挥间,能令掌门一览的,顶了天就判下道体之人。

晓得这是一次机会,万象真君躬身,述略了几个太华内外颇是令人惊愕惊喜的黑马,慕容长宁便赫然其中。

“嗯。”道君不置可否,在不可历尽的年岁中,后辈能否传承道宗基业,绝佳资质自然是判断的重要依据,或有龙潜藩邸,蛰伏不鸣。但道宗无须也不愿花下大力气去寻此等修士,比起一骑绝尘的妖孽桀骜不驯,道宗更需要的是中正温和,一步一个脚印,为人熟知的修士。毕竟道宗要的,不是开疆拓土,而是守住祖师留下的偌大基业。

“此届,丰年,有不下二十人得开先天道体,实是道宗之幸,身具气运,天之骄子,可期可期。”听掌门微有激赏与萧瑟之意,万象真君忙跟道:“神州内外盛世宏图,道宗经营得力,掌门披星戴月,呕心沥血,居功至伟。”

靖霄道君微微侧首,道:“栖月收了疑是顾无双转世为义妹,万象,你看那女修心性如何啊。”

哪里料到道君话锋一转,到了道宗最不能提起的几件禁忌之一,万象真君修到如此地步,几欲冷汗涔涔,奈何不回便是忤逆了掌门,左右为难下,只得低声道:“此女……心性守正平和,勤于修炼,敢于诛邪……”

“你大可不必如此,顾无双转世又岂是顾无双?道宗当年终究是负了她,再者岂有扼杀我道宗后辈英才的道理?小月解开心结也好,她破境神阙即是解开了另些人的心结。”靖庭道君看也不看腰低地几乎触及城墙根的万象真君,淡然道。

道君信步沿城墙走去,天光亮起,渐有修士盈街,自是做梦想不到道宗掌门就在两江城,近在咫尺。

“她想做什么,就放她去做,你等身为长辈,有护佑晚辈之理,若是她有了三长两短,不用沈羡鱼出关,本君先饶不过的,就是你!”靖庭道君说道,其后万象真君连连称是,一点杂样心思都不敢起,修为到了掌门这个地步,动点异念,知晓的一清二楚。

“天明,本君尚要去会一会未央宗来使,好生主持二重天,嗯,观你修行不辍,有望婴变,俟七年后,本君许你入九重天。”靖庭道君微一振袖,倏忽不见,万象真君惊而复大喜,纵有不跪天不跪地之说,亦然稽首送靖庭道君远去。

……

萧宁素自然是不晓得道宗掌门竟然来两江城专门提及了自己,引出的道宗秘事,她也一概不知。她在意,依然是大比胜负。

大比过一旬,稍弱者尽皆是被淘汰,董昕不敌一长城修士,惨败而归,气的要死。张纫寒场场皆不轻松,萧宁素如今还是举重如轻,优哉游哉,但也明白真正的强手,尚未全力。

“长城,楼漠白,对,洗月,吕飞白。”执事唱名道,长城一隅中满是霜白,缓缓站起一衣白发白眉白,便是剑,也是纯白的修士。吕飞白微楞,都说长城出奇人异士,服饰如此,倒真是少见。

吕飞白见过同辈礼节,但对手楼漠白恍若一座冰雪雕塑,动也未动,便是后续剑修礼节都视而不见,吕飞白微有恚怒,冷声道:“吾剑,名巽兑!”

浑身上下只有两丝细微黑瞳为异色,眼仁中看着吕飞白紧握剑柄,似是不屑,一张本该是俊美妖孽无比的脸庞,因苍白过分,真是像个妖孽一般。迎着吕飞白刺来的剑锋,纹丝不动。

错肩而过,吕飞白尚未察觉出什么异样,胸口立时如遭重锤击打,沉闷无比,继而单膝跪下不住呕血,萦绕风灵的巽兑剑“铛然”几声居中而断,跌落在地,剑修踏上剑道起,真正佩剑只有一柄,锲而不舍,破了佩剑,等同破了剑心剑道!

连一剑都未出?就破了洗月峰剑道第二?

袍袖微有风灵卷动,楼漠白返身离场,至始至终,旁人都未看见他手握剑柄,那柄与主人一般纯白无暇的剑器。

几欲昏厥过去的吕飞白手中犹自紧紧攥着断裂两截的巽兑剑,目眦通红欲裂,一直以来自认为在二重天中剑道只逊于齐剑平、萧宁素二人的吕飞白,骤然完败在一素未谋面之人剑下,佩剑“巽兑”断折,先前被萧宁素大败已是一次重挫,此次二挫,还能再起?

不怕输,就怕不知输在哪里!

一剑光寒,一剑噤声。

洗月弟子中鸦雀无声,无数人目瞪口呆,同样是无一人看出楼漠白究竟出剑与否,立于齐剑平身后的徐凤仪虽醉心于丹道,剑道积淀亦然名列前茅,一分奥妙看不出,忍不住低声问道:“齐师兄可曾看出?”

齐剑平眉头紧皱,不自觉地望向青桑弟子中,面色微微有变的萧宁素,叹道:“只见收剑,不见拔剑。”

萧宁素凤眸锁沉,楼漠白一剑完胜吕飞白,其中剑术她自然是看的清楚,既然看的清楚,所以才是沉默。她的剑术剑道归根结底就是一字,“快”。

但萧宁素的快剑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剑招剑阵都求快,“摘星”求快,是因为精义就在于快,“开天”“断江”她不求快,一旦快了,劲道真元不足,还不如直接“摘星”来的实在,剑阵同理,该快的,她便极快,不该快的,便慢。

而楼漠白败吕飞白一剑,直截了当,拔剑,出剑,上挑,收剑。以瞬息之间来形容,反是轻慢了楼漠白这一剑,眼未至,而剑动。他求的是快,纯是快,快到极致的快剑。任何一事修到极致,便是无敌手。

张纫寒粗通剑道,低声问道:“可有胜算?”

“三成。”萧宁素如实回道,一剑两剑,萧宁素挡下不成问题,一旦长久,她与楼漠白之间,仿若昨日的她与李弦歌,输的不在认真,而是的确不如,试想如此快的剑,心神得有多紧绷?剑修最擅长见微知著,逊了半招,落得下风,就极难扳回,除非拖到消耗战中,拼耐力。

但长城修士与生俱来斗蛮魔,斗荒兽,连方阵诛邪在长城修士面前都只是小打小闹,若说斗法经验,三个萧宁素不见得抵得过一个楼漠白。

“此战要赢,你要帮我准备一些东西。”萧宁素沉静对董昕、张纫寒几人道。

一剑功夫,须臾之间,堪称是这届大比最快的一轮,递进之下,不过半个时辰,楼漠白再度起身,冷漠瞳仁中霎时映出齐剑平腰间金黄灼灼的三阳剑。

“长城,楼漠白,对,洗月,齐剑平。”

众人才刚从楼漠白一剑败吕飞白,斩断其佩剑的震撼回过神来,乍听洗月大师兄迎战楼漠白,皆是屏住呼吸,坐看究竟是楼漠白力压洗月剑道,还是齐剑平挽回师弟败绩。

“吾剑,三阳。”齐剑平颔首道,一袭霜衣的楼漠白终于是微动毫无血色的嘴唇。

“吾剑,满甲雪。”

礼毕,出剑时。

齐剑平率先出剑,取的是最为稳妥的横剑,有何异动可顷刻转圜,不及齐剑平目中闪烁,楼漠白刹那间凭空消失于原地,齐剑平脑海未知,手底不慢,堪堪挡住自天灵刺下的一剑。

太快!

齐剑平疾步暴退,胸前一道长达一尺的伤痕赫然出现,三阳剑回防时,触及到了满甲雪剑尖,但剑芒早已发出,抵挡无功,甫一交手,便吃了大亏。

眼中再度失去楼漠白踪影,齐剑平修炼的是《洗月剑经》中的剑瞳,两相印证下,助益更多,全力发动下,依然是察觉不到楼漠白究竟何在,仅靠直觉如何够?如果全程捕获不到对手何在,等于斗法主动拱手相让,只有防守之功,无有丝毫进取,这不是败局,还是什么?

萧宁素黑瞳骤然成两颗鲜艳欲滴的红玉眸子,红窗碧玉眸开启,隔去数十丈远,纵览全局下,萧宁素费尽全力也才抓住一道时虚时现的霜气,隐在清灵气中,管中窥豹,亦是惊人。

快剑自然要快身法,楼漠白剑快地匪夷所思,身法必是冠绝同辈。萧宁素站立不动,全力开启碧玉眸,才能捉到踪迹不松,但斗法之中,哪有余力维持瞳术道法不变?势必会削弱掉至少五成。萧宁素当初修习瞳术道法的目的并不是用于剑道较技,而是勘破邪魔虚妄,自信在同辈剑道中,无有几个比肩者,谁曾想今时今日得见山外之山,天外之天,一时间竟然严峻到了这种地步。

半盏茶功夫,始终抓不住楼漠白踪迹,齐剑平被动挨打下,一连数十剑毫无喘息之机,从未真正挡下一剑,若说有强有弱,还能证明齐剑平有竟功机会,开灵弟子看不明切,观礼席上真人们洞若观火,齐剑平身上所有伤痕,剑气、深浅、长宽,与楼漠白出的第一剑一模一样。

楼漠白出的,就只一剑!

洗月峰三位剑道真人脸色不佳,霄昙真人看着场内完全处在下风的齐剑平,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楼漠白在哪里?始终就在他背后!浸淫剑道数百年,场下小辈再怎么斗,和过家家也差不离,但小孩打架,何曾见过一拳头一拳头,恒定不变地锤地另一人满头雾水?偏偏是直击过来!不偏不倚!

霄昙真人担忧的不是楼漠白只出一剑,而是楼漠白一旦变换剑式,齐剑平岂有抵挡道理?

一语成谶,将将一刻钟时,齐剑平总算适应了楼漠白出剑规律,首次抓住了对手踪迹,旋即悚然而惊,楼漠白就在身后七尺,骤一回头,满甲雪点出眉心一颗红痣。

一刻。

败洗月峰第二人,一剑,败洗月峰第一剑,一刻。

齐剑平输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目睹楼漠白下场,齐剑平面色复杂地望着萧宁素,二重天剑道自她以下一败涂地,如果萧宁素依旧不敌,那就是全军覆没。

有此想法的不止齐剑平一人,感受着诸多投射过来的目光,萧宁素面上平静,实则心中苦笑连连,换做她此刻上场,楼漠白快到极致的一剑、二剑、三剑,都能挡下,能有余力反攻一二,解开寰辰穗,走两败俱伤局面,或许能逼得楼漠白现出踪迹。

但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她慢得多,唯有修习到巅峰的“摘星”一剑尚能比肩。萧宁素只有一剑光寒美,楼漠白剑剑如此,怎么战,怎么胜?

一日大比终结,齐剑平走来,抱拳行礼,诚恳道:“二重天剑道全系在在师姐一人肩上,唯望师姐倾力,不使剑道魁首落在外人头上。”

太华终究是太华,长城终究是长城,泾渭分明,萧宁素为二重天女子剑道魁首,盖因她是青桑殿弟子,洗月服气,百年来,太华大比,或有外地修士夺冠,但剑道从不败,这届输了,贻笑大方,连后届师弟师妹都要讥笑。

萧宁素凤眸微眨,一股柔和的真元托起齐剑平,轻声道:“我倾力,洗月峰,也要倾力助我。”

齐剑平一时未反应过来,玄武墀之上,洗月峰又能帮上什么?一拥而上么?不解问道:“师姐但说无妨,齐某定然鼎力协助,洗月典籍任由师姐观之。”

“我要典籍剑谱做什么,临阵磨枪么?”萧宁素洒然一笑,拍了拍齐剑平肩膀,二人同高,不算突兀,说道:“我要一件东西就够。”

翌日,二重天弟子皆目视萧宁素,女子剑道魁首的她,依旧沉静倾世,身负青檀剑匣。方圆一丈无一人,楼漠白,也在望着萧宁素。

似是连真人真君都感受到了此间气氛浓重,日升起,第一场,执事宣名。

“青桑萧宁素,对长城楼漠白!”

萧宁素负剑匣,拾阶而上,从不与人行礼的楼漠白,终是执同辈礼、剑修礼,说道。

“吾剑,满甲雪。”

萧宁素稍顿,环顾六殿弟子,朗声道:“吾剑,素王。”

青桑洗月,萩叶嘉瑜,甘露无当。

三万弟子,无一人不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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