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门外,宾客和看热闹的不少。
朱常珏带了礼上门恭贺并讨酒喝,李纯没法拒绝。
上门即是客,他再不愿,也只能迎着朱常珏进门。
但他只怕朱常珏使幺蛾子,思忖一二后,还是决定亲自将人往里带……
而程紫玉不想和朱常珏打招呼,闪身进了门房,又叮嘱了入画亲自去盯住窦氏和魏虹。
程府不比将军府宽敞,前院摆不了几桌,所以席面全都安排在了后园子。
程紫玉刚要往后园去,倒是被身后人叫住了。
朱常哲来了。
程紫玉心下疑惑,他怎么也这么早?
他轻车简装,全然低调。
相比锦衣华服,行事张狂的朱常珏,他就是一平凡公子打扮。
程紫玉暗叹他的细心。
不仅仅是他故意不去喧宾夺主,强抢主人家的风头,更因他与朱常珏的反差越大,他便越能引人注目。太子一倒,许多原本的太子党与观望之流必定会重新考量众皇子。
显然,他选了一条与朱常珏全然不同的路。
他越是这般朴素低调,越能收获那些清流的赏识。尤其在这个时候,他越是礼贤下士,彬彬有礼,平易近人,其实越是对他有利。
这两个皇子,一个打算以实力来引诱,另一个选择用个人能力来吸引。在这招纳方面,倒是各有主张……
而让程紫玉微微一蹙眉的,是朱常哲一开口,唤的便是“程紫玉”三个字。
如南巡时一样。
不是程小姐,不是将军夫人,不是郡主,甚至是四娘之类……这直呼其名,有些怪异。听着还莫名有些亲昵。
话一出口后,他才觉不妥。
他面上努力镇定,心里却只想抽自己两下,他最近没怎么想起她,但好像也还没忘了她。
只因刚一进大门,他便瞧见了一道正往角落小路边月亮门钻的红影。他心头一跳,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侧颜。
一丝欣喜刚往上爬,却见人将要消失月亮门,他一着急,下意识便开口唤了……倒是冲动了。
程紫玉略尴尬。
上次洪泽之后,他二人几乎便没在私下场合碰面说话。
两人见过礼,朱常哲只能淡淡笑。
“我去席面,是往这儿走吧?”
程紫玉知他是假意解尬,便斥了迎客的丫鬟几句。
两人本就顺路,她又是被叫住的主人家,若置贵宾于不顾,反倒显得偷摸了。
程紫玉也只能大方走来,亲自将朱常哲往里院引。
“你气色不错。”
气氛一微妙,朱常哲便再想解尬。可再一开口后,他又悔了。他这都是说的什么?
他一向自诩淡定从容,可刚这短短几息功夫却接连后悔两次,这让他有些郁闷。
气色不错?
她又不是大病初愈,他好好说这么一句做什么?
她是女子,怎能开口便对她评头论足?她是新娘,大喜临门,自然气色上佳。她已为人妇,与自己毫无瓜葛,气色如何,怎么轮到他来评断?
她敷衍一笑带过,却晃了他的眼。
他幽幽想叹。
心仪的花朵在枝头时他未能及时采撷,此刻在他人的护养下再娇艳,他也只能远观而不可垂涎。
眼前的她,和自家后园子里那朵满肚子算计却还没能力的喇叭花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后悔和懊恼的滋味实在不好过。
不过……
朱常哲眼神一定,好在他已经想通了。求而不得的程紫玉存在眼前对他是好事,至少可以时时提醒他,去奋力争取才能得到想要……
至少是个让他全力冲刺那个位置的激励。
若不然,江山美人,他便一无所获了……
“程府地方小,今日席面都设在了后园子,哲王莫要见笑。”程紫玉淡笑开口,她的坦然倒是叫气氛轻松不少。
“地方虽不大,但看得出,设计还是不错的。程家人不多,够住就好了。办席面,最重要的热闹和高兴,其他的都不打紧。”
“我也是这么觉得。”
“我以后……也可以和在荆溪时一样,有空来找老爷子喝茶的吧?”
前一阵,由于需要改良陶制指向物的缘故,朱常哲没少往山上跑。但他此刻这么一开口,又生出了怪异来,程紫玉下意识步子一滞。
朱常哲见状赶紧补充:
“沿海海盗少了许多,可做的买卖不少。我很快就要南下,届时想顺便找些沿海营生做。你知道的,陶瓷是海外贸易中最重要的一块,也在我的考虑之中……”
程紫玉点头。
倒是,前世今生的变化翻天覆地。
沿海海盗一灭,倒是便宜了朱常哲。
康安伯在闽浙沿海相当于黑白通吃,朱常哲近水楼台,他若要做买卖,还不得富得流油?
什么买卖有这钱来得快且干净?有这财力支持,他的崛起速度也将是飞速的吧?
“倒是不巧,祖父明日开始便去京郊庄上了。您若有要商量的买卖,恐怕要跑远些去。或者您南下后,直接与我三叔商量一二也是可以的。您放心,只要是您要的货,价钱上咱们可以另谈。”
程紫玉心头算盘已经迅速打起来了。
海外贸易中量最大且利润最高的无非三种:茶叶,丝绸和陶瓷。
茶叶品种太多太杂,保鲜期短,朱常哲未必会涉足。且大周本国追求高端好茶,能往外走量的都是中下品茶,利润空间未必能对朱常哲形成诱惑。相比下,丝绸和陶瓷买卖显然更简单。
丝绸的利润倒是高,但出产量最大的便是蜀地。要么得千里迢迢运输,要么还需中间商。对于朱常哲这样急需积聚实力之人来说,显然陶瓷更方便且划算,
他直接从程家拿货,第一手货源,省略留了大量陶商利润和运输费用。既简单可行,也便于他迅速将利润空间抬上去……
再有他在沿海的实力,只要不出意外,用不着几年的时间,他在沿海对外贸易方面怕是将崛起并制霸一方。若是此刻助他成长,哪怕程家少赚些,先让他一本万利,让他专心卖陶,别钻去别的营生里,将来程家能收获的,便是源源不断的长线买卖了……
看着身边人眼中精光在一闪一跳,朱常哲的唇角不由自主便往上扬了起来。他觉得,她算计别人的时候最好看!
他笑到:“价钱算什么,我要的是控制力。大伙儿都赚钱,都获益的买卖才保稳。程家一个铜板的惠利都不用给我,甚至我可以多出一成的价格,只要保证我手里长期的优质优先货源即可。”
他勾着唇,一脸她小看了他的模样。
程紫玉明白了。
大伙儿都赚钱?都获益?保稳?他大概是把皇帝拖下水了。海外贸易上皇帝从没涉足,这会儿有银子赚,还是大银子,那么康安伯那里的兵权便不会散。
大伙儿一起挣钱,沿海军饷也有了着落。海军可以发展,更可以遏制海盗和倭寇的横行。如此,便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朝廷借此能加大对沿海的控制,省钱还挣钱,何乐而不为?
而这事对程家和他自己的地位财富,也都是稳赚不赔!可不是都赚钱和获益了?有这样的买卖,可不最最稳妥?
“嗯,是我又肤浅了。极好,极好的。有什么程家能帮忙的,你只管直言便是。”程紫玉请着朱常哲走进了垂花门。
朱常哲不敢看她,只能在心下幽幽叹。他又开始可惜了。她还能懂他,多好。什么都不用多说,她便能看懂。丢了她,他可还能找到下一个能懂他意思之人?
他眼前莫名出现了文兰的脸。
文兰?她算不算?
他自嘲一笑……
“对了,文兰今日不过来。”程紫玉突然回眸提起文兰,叫朱常哲一惊,差点以为她能看透自己。
程紫玉压低了声音。
“她的伤害挺重的,来了万一露馅暴露了伤情,那之前的谎就白撒了。”
“嗯。”
朱常哲想到前天晚上那个倔强离开的背影,步子一缓,忍不住一叹。
“圣旨未下,我不太好直接去看她。你若方便,帮我带个话吧。告诉她,周静宜被我禁足了。她若有不痛快,待她以后亲手去收拾。另外,我府上已经在给她单独修葺住处了……”
“文兰不易,你若是能够,不妨对她好一些。她背井离乡,什么都得靠自己扛,她既然最后选择了你,你便是她唯一且最后的依靠了。你若是负她,她便一无所有了。”
程紫玉忍不住说了这话。此刻文兰的处境总让她想到前世的自己。但愿朱常哲能比朱常安可靠一些。
“你说的倒似感同身受一般。”朱常哲笑起。“不过,我为何要负她?”
“我说的是万一。”
“比如呢?”
“万一,她哪日没有价值或者有人取代了她的价值……”朱常哲是最像皇帝的。某日,难保文兰不会沦为弃子。
朱常哲忍不住想笑。
“你对她还真是不错。为她考虑那么多。你放心,我有愧于她。”还不止一次。“我会待她好的。即便她没有价值,哪怕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会照顾好她的。”
程紫玉回头瞪他,什么叫看在她的面子上?
一回头便见朱常哲笑得灿烂,明显是在与她玩笑。
她刚要啐声,不远处一声调笑已经传来。
“哟哟哟,这说说笑笑的都是谁啊?”
朱常哲的灿笑,程紫玉的回看,两人的对视,就这么巧不巧,被大皇妃窦氏逮了个正着。
入画上来禀,说珏王妃刚去更衣……倒是巧!
“哎哟!该打,该打!”窦氏边咋咋呼呼大步流星来,边轻拍红唇,一副说错了话的模样,顿时引了不少宾客看过来。
“我远远瞧着一对有说有笑的璧人走来,还以为是新郎官和新娘子。倒是我眼拙了,原来是新娘子……和五皇子。”话一到窦氏嘴里,顿时变了味。
原本两人走来坦荡,看到的人也没觉得有古怪,但此刻被这么一挑,气氛顿时怪异了起来。
朱常哲蹙眉刚要开口,程紫玉已经面色一冷,走在了他前面。
她的气势一出,竟是半点不比窦氏弱。
“珏王妃这是什么话?眼拙?可不是吗?但您不但眼神不好,记性也不好吗?我家相公刚走在前边,领着您和珏王往这后园子里走,您都忘了?
我相公在前边招呼珏王,您又是如何看见与我一道从后面走来的是新郎?我相公是长了翅膀还是学了遁地之术?又是哪里来的一对璧人?哲王一身简朴,我相公一身红色华衣,怎么看也不可能认错吧?说说笑笑?我是主,哲王是客,不说不笑难道沉默相泣吗?……”
程紫玉的火气上来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前两天那事。这帮人唯恐天下不乱,真真可恨至极。
她没说错,那么她便半点不惧得罪窦氏。
她与朱常珏前世今生都是死敌,反正也改变不了了。面子什么的,没必要留的。在场人如何想,她也无所谓。她占了理就行了。
当然,她这么一开口,除了面色难看的窦氏,她还瞧见窦氏身后的魏虹脸上显而易见对窦氏的幸灾乐祸。
“那么,您究竟是眼神和记性都不好呢?还是故意信口开河?您是想要离间我与我夫君的感情呢?还是为了给五皇子惹是非?还是故意要我夫君颜面无光?今日可是好日子,或者,您是想看程家的笑话?这话,咱们还是要说清楚了。
我虽是圣上亲封的郡主,但说到底还是让人看不起的商人出身,我可以无所谓。但我夫君是天子近臣,而哲王更是天之骄子,信口开河的话须得澄清了。”
窦氏心下一慌。
既有些惊,又有些悔,暗道疏忽和莽撞。
她就是瞧见朱常哲笑得一脸春风。她太了解这些皇子了,这个老五什么时候这么乐呵温和过。这分明是对程紫玉心思未改。
她自然是有她的目的,她就是想要借此当众挑一挑李纯与朱常哲的关系。若能四两拨千斤,引得李纯对朱常哲生出罅隙,她和夫君就占便宜了……
她料定了程紫玉今日大喜不敢如何才开口,大不了就一句“误会”便能化解她的错话。
哪知这个程紫玉完全没按常理出牌,一般人被误解,不是应该解释才对吗?
可她呢?既不注重作为新娘子的仪态,也不顾及将军夫人的身份,还不管今日她作为主人家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立场,甚至还敢连此刻最强势的珏王面子也不给?
跟个爆竹一般一点就着,全然疯狗之态逮人就咬?这般咄咄逼人,大呼小叫,她不要颜面的吗?李纯怎么就看中了这么个泼妇,真真气死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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