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之人,包括孟洪、小多子在内,都知道杨展的“回家照顾老母亲”的说法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偏偏黄得功心思纯厚,又是至孝之人,竟信以为真,还在一本正经地劝说,反而令人忍俊不禁,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经过这样一阵大笑,原本还有些压抑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姬庆文便乘机继续劝说道:“杨将军,你听,连黄得功这个榆木脑袋都知道这其中的利弊得失,不如就请杨将军先暂时屈就在我这里,等皇上下旨让将军官复原职之后,将军再另谋高就如何?”
话说到这里,再也容不得受了姬庆文莫大恩情的杨展继续推辞了。
只见他时而低头沉思、时而昂首眺望,在临时支撑起来的并不宽敞的中军大帐里转了好几圈,这才停下了脚步,咬牙说道:“姬大人,我看也不用讲什么‘暂时’,也不用提什么‘屈就’了。在下一颗功名利禄之心,从今日起便算是死绝了。若能今后跟着姬大人,一展生平所学,帮着百姓做一些事情,那也不算是虚度此生了。”
姬庆文见杨展这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知道他心意坚决,心中便也十分高兴,带着满脸欣慰的笑容,说道:“那好,自从陈文昭将军阵亡之后,我身边真的需要一个像杨将军这样的将才呢!不过杨将军也不必把话说死了,以杨将军的才华,定然不会明珠暗投,若有出头之日,在下必然拱手欢送。”
史载杨展身长七尺余、英姿慷慨;善于用兵,连破张献忠手下冯双鲤、孙可望、刘文秀等人,又大败张献忠本人于彭山江口,逼得这位不可一世的“八大王”只能困守四川,最后走向灭亡。又载杨展精于政务,主政四川时候注重恢复农业生产,四川百姓赖以全活者数百万,富强甲于南明诸将。
因此,在南京城下收了杨展这位文武双全的将帅之才,姬庆文南京一行可谓收获颇丰,不待金乌西沉,便命全军将士收拾起所有辎重装备,借用了河道总督衙门的漕船,经通济门外的通济渠返回苏州去了。
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今天前前后后吃了白莲教徐鸿儒和苏州织造提督姬庆文好几次亏,再联想到前几日受的气,自然是愤恨填膺,一回到南京兵部衙门,便命书童展纸磨墨,动笔拟写弹劾姬庆文的奏章。
然而他自己理亏在先,凭空捏造理由又谈何容易,提笔写了一段,回过头去看却又觉得太过牵强,写的东西连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
只得将草稿扯了去重新拟写。就这样写了撕、撕了写,一直写到第二天清晨,方才勉强将一篇奏章写好了。
可熊明遇再从头读了一遍,只觉得这篇东西狗屁不通,完全不是自己这个进士出身、翰林学士的手笔。
然而现在时辰不早,再也由不得他继续重写了,只能略加修改润色,便亲自提着这道奏章,前去拜访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和南京守备提督勋贵诚意伯刘孔昭。
熊明遇原本的意思,是这篇东西光自己一个人署名,在皇上面前的分量或许还不够重,不足以参倒这个手持天子剑的姬庆文,因此他便想请韩赞周和刘孔昭两人同样在奏章之上署名——这样就成了南京三位军事主管同时弹劾姬庆文,力道自然大了许多。
可让熊明遇没有想到的是,他自以为同自己站在一条战壕里的韩赞周和刘孔昭两人,虽然对自己弹劾姬庆文之举不乏勉励之辞,却就是不肯在这篇自己精心草拟的奏章上签上自己的大名。
这两人地位同自己相当,圣眷又远在自己之上,熊明遇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更不能强迫他们署名。
无奈之下,熊明遇只能强压住胸中的怒火,悻悻退了出来。
他也不是没想过去寻包括司礼监提督太监兼松江市舶司提举沈良佐在内的其他官员署名,可这些人没一个想掺和这件烂事的,自然也就不肯动笔署名了。
这一天之内,熊明遇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官场如战场,什么叫墙倒众人推,什么叫世态炎凉……
可熊明遇脑袋上这二品乌纱帽也是辛苦搏杀而来的,自然不能拱手相让,于是他便只能硬着头皮,动用南京兵部八百里加急快马,一路送到京师去了。
然而熊明遇还是慢了。
李元胤拜托的锦衣卫弟兄果然办事靠谱,亲自怀揣着姬庆文的“亲笔”奏章,只用了三天时间,便来到了礼部衙门口。
礼部尚书徐光启一听是姬庆文送来的奏章,想也不想便屏退了等着找自己办事的各路人马,第一时间便招呼这位锦衣卫进衙门,取出姬庆文的奏章便阅读起来。
可这一读却不要紧,竟让这位颇见过一些大世面的礼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的徐光启一连几惊。
原来草拟这份奏章的李岩笔力惊人,文法虽然故作粗陋,却将白莲教匪之猖狂歹毒、南京守军之不堪一击、熊明遇之昏聩阴险写得异常生动,顿时让徐光启感到这件事情非同小
可,必须立即予以处置。
于是徐光启便命属下人等关闭礼部衙门,今日不再办事,自己则亲自揣着这份要紧的奏章,来到内阁办事的文渊阁中。
当日在文渊阁里值班的乃是内阁次辅温体仁。
温体仁故作性格随和谦恭,对徐光启这位资历深厚又皇恩正隆的内阁第三号人物一向是以晚辈自居的。
因此,温体仁见徐光启匆匆忙忙地进来,便立即起身请他坐下,又命人沏茶倒水,这才取过姬庆文的奏章阅读起来。
然而这份奏章所写之事实在太过重大,让温体仁再也端不住中枢辅臣的大架子,起身在文渊阁里转了两圈,终于停在徐光启面前,躬着身子问道:“徐大人,姬大人这奏章里写的都是真的?”
徐光启蹙眉道:“姬大人虽然为人不拘一格,可做事说话还是十分妥帖的,看他行文,这篇奏章应该是仓促写成,就算是要粉饰文字,怕也是来不及的啊……”
温体仁闻言,又将奏章看了一遍,见上头几个错字就在原地修改了,似乎连誊写都来不及,果然字字句句都是脱口而出、提笔就写,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刻意隐瞒的地方。
那么姬庆文提到的白莲教匪在南京城中公然起事的事情,就显得太过于骇人听闻,连他这个内阁第二号人物都有些承受不起了。
不得已,温体仁只能派人去请刚刚下班的内阁首辅周延儒过来共同商议处置的办法。
周延儒看到姬庆文的这份奏章虽也十分惊讶,却还能够勉强维持住内阁首辅大人的派头,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说道:“长卿啊(温体仁的字),姬庆文所奏之事极为紧要,不是我们三位内阁大臣能够做主的,依我看只有立即启奏圣上才能定夺。长卿,你能想到通知我一同办理这件大事,很好!”
温体仁赶忙谦逊了两句,心中却骂道:“你这厮不也没想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么?不也得去请示皇上么?请示皇上这样的事情一个太监也能办,用得着你内阁首辅大人瞎忙活么?”
周延儒未必猜不出温体仁心中的真正想法,然而他现在还没到同温体仁撕破脸皮的时候,还须要同他维持一个阶段的“一堂和气”的氛围,便随口敷衍了几句,亲自夹着姬庆文那封奏章,出门右转便往紫禁城走去。
温体仁、徐光启见状,便也赶紧起身,紧紧跟在周延儒的后面,一同进宫面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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