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苏禾奉忽烈之命来到柳寻衣的大帐。
三言两语寒暄作罢,未等苏禾主动提起割让三府之地的事,柳寻衣已率先猜出他的来意,并先发制人,婉言拒绝。
“苏大哥,小弟的为人你应该知道,我虽不是忠烈圣贤,但也不是吃里扒外的奸佞小人。”柳寻衣坚定道,“因此,你若是替忽烈做说客……请恕小弟不能从命。”
“唉!”
面对柳寻衣的坚决,苏禾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表现出失望,只是满心无奈地发出一道意味深长的叹息,仿佛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苏大哥……”
“柳兄弟,苏某知道我纵使磨破嘴皮,也不可能动摇你的心志。”苏禾苦涩道,“我来,是因为王爷有命而不得不来。此事的利弊得失,想必你考虑的比我周全。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便强人所难。”
“苏大哥深明大义,小弟感激不尽。”
“苏某虽无话可说,但有一人……你却不能不见,她说的话你也不能不听。”
“哦?”柳寻衣眉头一挑,好奇道,“谁?”
“我!”
未等苏禾开口,帐外陡然传来一道柳寻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紧接着,神情复杂的赵馨在潘雨音的陪同下步入帐中。
一见赵馨,柳寻衣登时一愣。转瞬间,他的从容不迫、他的大义凛然、他的不卑不亢统统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不住颤抖的眼神,渐渐僵固的五官以及不知所措的手足。
由于身处的环境极为特殊,令柳寻衣对赵馨的担忧无时无刻都在加剧,虽然一日未见,却是如隔三秋。
“馨……”下意识地迈步向前,却突然意识到二人身份悬殊,柳寻衣脚步一顿的同时欲言又止,在赵馨难以名状的目光下,他如提线木偶般僵硬而迟缓地跪倒在地,语气生涩地拱手施礼,“下官……拜见公主!”
“柳大人不必多礼。”
望着近在咫尺,却不敢表露出半点亲近的柳寻衣,赵馨同样心痛如绞。
从始至终,柳寻衣痴盼而关切的目光一直凝视着赵馨,二人旁若无人般四目相对,眼神中满含对彼此的温柔与不舍。
“柳兄弟,王爷有令……你与王妃不能单独相见,因此苏某和潘姑娘……”
面对吞吞吐吐的苏禾,柳寻衣尚未厘清思绪,赵馨已率先应答:“今天我与柳大人的谈话……你们可以在一旁听着,不必避讳。”
“王妃雅量,苏某佩服。”苏禾如释重负般暗松一口气,而后与心乱如麻,神思惆怅的潘雨音极为识趣地退到帐门处,尽可能的让柳寻衣和赵馨“单独”一叙。
“公主,你……还好吗?”柳寻衣明知自己不该问这句话,但他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赵馨的眉心若有似无地微微一蹙,故作轻松模样:“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不知为何?今日的柳寻衣似乎有些紧张,言行举止极不自然,甚至语无伦次,“你先坐,我给你倒水……”
“寻衣!”
望着心慌意乱的柳寻衣,赵馨似乎不愿再继续装腔作势,将心一横,直呼其名。
只此一声,令六神无主的柳寻衣如遭雷霆一击,刚刚端起茶杯的手陡然一颤,伴随着“咣啷”一声响动,茶杯摔落在桌上。
“寻衣,其实我来……”赵馨支支吾吾,似乎心有郁结,“想和你认认真真地谈一谈……”
“谈什么?”柳寻衣收敛思绪,强颜欢笑。
“谈一谈云牙镇的事,还有……忽烈提出接管兴元三府的建议。”
“轰!”
赵馨勉为其难的扭捏开口,却令柳寻衣如遭五雷轰顶一般,心脏瞬时漏跳一拍,眼中布满惊骇与错愕,脸色更是变的惨白如蜡,难看之极。
“你……你刚刚说什么?”柳寻衣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寻衣,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替忽烈充当说客,更不是逼你做不想做的事。”赵馨连忙解释,“我只想与你好好商讨一下这件事可能造成的结果,尤其是对云牙镇无辜百姓的生死威胁……”
“什么威胁?”柳寻衣不知是出于对家国大义的愤慨,还是出于对赵馨袒护忽烈的妒恨,竟出人意料地恼羞成怒,愤愤不平地打断赵馨的解释,“是不是忽烈用无辜百姓的生死威胁你?是不是他逼你劝我签下割让契书?是不是他……”
“寻衣,你先冷静一下!”望着怒不可遏,炮语连珠似的柳寻衣,赵馨大惊失色,连声劝慰,“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忽烈也没有威胁我,我只是担心云牙镇方圆二百里的无辜百姓,不希望他们因为一件事不关己的血案枉受牵连。至于忽烈的建议……”
“什么建议?根本是他蓄谋已久的计划!”柳寻衣愤怒道,“而且他也不是商量,而是强迫大宋接受他的无理要求。”
“我们就事论事,云牙镇毕竟是大宋的地盘,蒙古派去接亲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而我们的官府又拖拖拉拉,追凶不利,因此这件事无论怎么算都是大宋理亏。”赵馨苦口婆心地劝道,“既是我们理亏,又岂能不作出一些补偿?我们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试问蒙古人能否咽下这口恶气?他们能否接受八百军士客死他乡的惨剧?忽烈固然位高权重,但他上面仍有一位至高无上的大汗。眼下,蒙古大汗对此事耿耿于怀,不依不饶,忽烈也只能奉命行事,正因为他不想闹的两国兵戎相见,不想中原血流成河,因此才提出一个权宜之计……对我们而言,忽烈的条件或许十分苛刻。但对蒙古大汗而言,这样的条件也许才刚刚满足他的底线……”
“馨儿,你这是怎么了?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柳寻衣看向赵馨的表情尽显不可思议之情,义愤填膺地提醒道,“刚刚一夜不见,你就被忽烈蒙蔽心窍?变的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甚至……变成他的忠实拥趸?我已经让潘姑娘告诉你,忽烈一心接管兴元三府是因为他们的大军粮草不济,急于在兴元三府横征暴敛,补充军需。你明明知道忽烈另有图谋,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帮他说话?他究竟对你施了什么妖术?亦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迫不及待地背叛大宋……”
“够了!柳寻衣,你……太过分了!”被柳寻衣的耳提面命惹得不悦,赵馨羞愤交加,嗔怒道,“我不是忽烈的拥趸,也没拿过他半点好处,更未想过帮他说话,我只是帮兴元三府的无辜百姓讨个公道。万一因为你的一意孤行激怒蒙古大汗,到时大军南下,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他们又该向谁伸冤?”
“一事归一事,两者岂能混为一谈?”柳寻衣不甘示弱,据理力争,“再者,就算蒙古大举南犯,自有大宋官军拼死一战,断不会让无辜百姓身陷囹圄……”
“如果大宋兵马真能和蒙古大军拼死一战,那我又算什么?”赵馨的眼中泪光闪烁,凄然反问,“如果大宋兵强马壮,无惧蒙古,那我今日又为何站在这里?和亲、和亲、和亲……只是说的好听罢了,根本是利用我向蒙古俯首献媚,祈求太平。如今,将两件事混为一谈的人是你,不是我。你明明知道我无心帮忽烈,但你却因为心里妒忌而失去理智,甚至不肯听我解释!”
“馨儿……”
“你们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口口声声家国大义,宁死不屈,个个都是英雄豪杰,忠臣良将。可事实呢?事实是我们根本没有和蒙古一较高下的实力,更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你们每一次抗颜高议、每一次慷慨陈词、每一次视死若生,结果都是由无辜的百姓付出惨痛代价,用他们的血汗钱甚至生命为你们收拾残局,难道不是吗?”赵馨含泪追问,字字诛心,“正因为我是大宋的牺牲品,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身不由己的痛苦和任人摆布的凄惨,因此才不希望有更多的人像我一样,失去亲人、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幸福、失去一切……”
“馨儿……”赵馨的一字一句犹如一刀一剑,将柳寻衣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再一次戳的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寻衣,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我今天不是来替忽烈说话的,而是替大宋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向你求情。无论你的胆识多么高深,无论你的志向多么宏大,我都希望你在决定一件事之前,能替那些无辜的老弱妇孺想一想,你或许不怕死,可他们呢?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又有什么权力选择别人的命运?”
“我……”
“其实,不止你不想答应忽烈的条件,我同样不想。”赵馨由于心情波动,以至悲从中来,声音愈发颤抖,“这才是我找你的真正原因,我希望你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和忽烈彻底闹翻,不要一听到忽烈的条件就急不可耐地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我希望你能冷静处事,对忽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和平、妥善的解决这件事。真正的忠勇之士,应该替朝廷和百姓解决麻烦,而不是口中大喊着‘舍生取义’,实际上却制造出更大的麻烦。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仅仅为了别人的幸福,也为了自己的……性命。”
赵馨的最后一句话,令柳寻衣五味杂陈,百感千愁。她虽口口声声替无辜百姓求情,实则在她心里,柳寻衣的性命仍旧万分重要。
心念及此,柳寻衣不禁心生懊悔,忙道:“馨儿,对不起,我刚刚……”
“寻衣,你我相知多年,你的心思我又何尝不懂?”赵馨拭去眼角的泪痕,朝柳寻衣莞尔一笑,“我已将自己想说的话统统说出来,再多说……恐怕你又会心生偏执。总之,无论你最终做出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并且支持你。”
言罢,赵馨在苏禾、潘雨音怜悯而苦涩的目光下蓦然转身,快步朝帐外走去。
“等等!”恍然失神的柳寻衣喃喃开口,“我想问你最后一句话……”
“你问吧!”赵馨缓缓驻足,但没有回头。
柳寻衣眼神凝重,唇齿颤抖,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今天的你……究竟是蒙古王妃?还是赵馨?”
“那你呢?”赵馨头也不回地反问道,“今天的你究竟是大宋使臣?还是柳寻衣?”
赵馨此言凄哀无比,蕴意无穷,令柳寻衣幡然醒悟,却又怅然若失。
然而,未等柳寻衣思忖答案,赵馨已毅然决然地走出大帐。
从始至终,赵馨的表现潇洒而释然,纵使面对柳寻衣的深情顾盼也不肯回眸。其实,她只是不希望柳寻衣看到自己泪流满面却故作坚强的样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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