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辆马车自丞相府缓缓驶出,在熙攘喧嚣的街市大摇大摆地穿行而过。
中途遇到一些巡街的差人,当车夫掏出相府令牌后,他们无不诚惶诚恐地迅速放行,莫说上车查探,纵使循例盘问也不敢多提一句。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临安城东一间朴实无华的宅院外。
“砰、砰、砰!砰砰!”
车夫上前敲门,三长两短俨然是事先定好的暗号。
静候片刻,院内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紧接着,院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拉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谨慎地朝周围打量。
“放心,没人跟着。”
见车夫胸有成竹,院中的人稍作迟疑,将院门慢慢敞开。待马车进入宅院,那人又匆忙将院门关上,生怕惊动周围的百姓。
“柳大人,你可以出来了。”车夫一边招呼,一边将车帘撩开。
满眼提防的柳寻衣缓缓钻出马车,谨慎环顾四周,见院中除自己与车夫之外,还有另外四人。
一位须发皆白,眼神精明的老者,三位刀剑傍身,膀大腰圆的汉子。
有趣的是,他们其中一位竟是柳寻衣的老熟人,冯天霸。
“老朽贾福,乃相府内宅的管家,奉相爷之命在此恭候柳大人。”老者朝柳寻衣拱手施礼,从而朝冯天霸三人一指,笑盈盈地引荐,“他们三位是相府的护卫,俞戈、苗志、冯天霸,都是相爷的亲信。”
在这里见到冯天霸,柳寻衣不用多问,足已猜出他的命运。
上任丞相被皇上罢官革职,全家老小遭人遣散,如今已一去不复返。身为相府护卫的冯天霸无疑变成“无主孤魂”,而今摇身一变成为贾大人的亲信,其中深意自是不言而喻。
最令柳寻衣感慨的是,三天前二人在西湖阆苑偶遇时,冯天霸还在为自己的前途命运忧心忡忡。却不料短短三天,物是人非,柳寻衣从功臣沦为钦犯,冯天霸却守得云开见月明,重新找到一位有权有势的新主子。
如此一来,柳寻衣也能明白为何昨日在景云馆只有自己沦落万劫不复,而同去漠北送亲的冯天霸却能置身事外。
俨然,他的新主子保住了他。
不过,由此也反应出另一个残忍的事实,冯天霸为求自保,并没有在柳寻衣含冤受辱时挺身而出。
其实,冯天霸并非背信弃义,他曾在贾大人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替柳寻衣邀功。当他得知兴元三府粮库被抢时,甚至愿押上自己的性命替柳寻衣担保,也算仁至义尽。
然而,冯天霸虽使出浑身解数,无奈人微言轻,更何况皇上心意已决,东西二府笃定让柳寻衣做替罪羊,迫使其不得不在“朋友情谊”与“国家大局”之间做出选择。
最终,冯天霸选择泯灭自己的良心,不分是非黑白地向他忠心耿耿的朝廷隐忍妥协。
对此,柳寻衣并不怪他,因为昔日的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做出同样的选择。
只不过,今时今日的柳寻衣已经清醒,而冯天霸……仍在梦中。
依照常理,柳寻衣是朝廷钦犯,贾大人身为朝廷重臣非但没有“秉公执法”,反而“徇私包庇”,此等僭越律法之事绝对属机密中的机密,断不能向外泄露半分,否则后患无穷。
然而,冯天霸投效贾大人不过一两日的时间,纵使深得贾大人赏识,也万万达不到“亲信”的地步,但今日却让他参与如此机密的事,不仅仅因为冯天霸与柳寻衣交情匪浅,贾大人有意借冯天霸这颗棋子进一步拉拢柳寻衣,令其尽心尽力地替自己办差。
与此同时,贾大人也想借此机会试一试冯天霸,看看他对自己的忠诚究竟能不能凌驾于私人感情与自身原则。
毕竟,柳寻衣、潘雨音曾与他出生入死,同甘共苦。如今他二人一个即将赴死,一个身陷囹圄,冯天霸不可能无动于衷。
更重要的是,贾福、俞戈、苗志早已接到贾大人的密令。一旦柳寻衣身死,无论行刺成败,他们都要第一时间将潘家四口斩尽杀绝。
彼时,倘若冯天霸敢出面阻拦亦或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逆反,俞戈、苗志将当场将其斩杀,以绝后患。
归根到底,贾大人只想利用柳寻衣除掉钱大人,却不愿在潘家人手里落下把柄。
故而,今日冯天霸出现在这里,其实是贾大人的一箭双雕之策。
“冯兄,别来无恙。”
面对柳寻衣的主动寒暄,满心愧疚的冯天霸不禁面露纠结,他似乎不敢直视柳寻衣的眼睛,目光飘忽闪烁,言辞吞吞吐吐:“柳大人,我……你……”
见冯天霸心慌意乱,语无伦次,柳寻衣不禁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转而将目光投向贾福,问道:“我要见的人在哪儿?”
“他们在……”
“柳大哥!”
贾福话未出口,一声激动的呼喊陡然自屋内传来,登时令柳寻衣精神一震。
紧接着,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潘文夫妇、潘云、潘雨音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出现在柳寻衣面前。
“你们这是……”
见此一幕,柳寻衣脸色骤变,一个箭步迎上前去,眼神颤抖地注视着潘家四人,咬牙切齿地问道:“是不是官府对你们严刑逼供?”
“一入牢狱,不死也要扒层皮。”潘文强忍着满身伤痛,颤颤巍巍地朝柳寻衣拱手施礼,“柳……柳大人,久违了!”
“这是怎么回事?”柳寻衣头也不回地向贾福质问,“他们何罪之有?临安府衙凭什么滥用私刑?”
“这……也许是西府在暗中捣鬼。”贾福一脸尴尬,巧言安慰,“柳大人放心,相爷吩咐过,明日一早便会还他们一家自由。”
柳寻衣对贾福的解释嗤之以鼻,愧疚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行迈靡靡的潘家四人,虔心赔罪:“潘大爷、潘夫人、潘公子、潘姑娘,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连累你们……”
“柳大哥,不关你的事!”见柳寻衣痛心疾首,潘雨音赶忙出言安抚,“是我们自己倒霉,与你无关。”
“你们的伤……”
“不要紧,只是些皮外伤,我刚刚已为他们敷过药。”言罢,潘雨音话锋一转,满眼关切地问道,“柳大哥,你的事我们已经听说了。官府抓我们无非是想逼你现身,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逃走?为什么自投罗网?”
“你们因我落难,我岂能一走了之?”
“那你也不该……”
“不必担心!”柳寻衣朝潘雨音绽露出一抹轻松的微笑,“我已安排妥当,此事很快就会圆满解决。这些人……”他的余光朝贾福几人轻轻一扫,又道,“这些人与冤枉你们的人不是一路。”
“不是一路?”潘云一脸茫然,“莫非他们不是官府的人?可我听他们说什么‘相爷’……”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再向你们慢慢解释。”柳寻衣不希望潘家的人牵扯进东、西二府的争斗中,故而匆匆搪塞。
闻言,不明真相的潘家四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而知晓一切的冯天霸却心生悲楚,眼神变得愈发黯淡。
“潘大爷,这一次不仅害你们含冤受苦,更令你们的生意……”
“欸!”潘文摆手打断柳寻衣的自责,唏嘘道,“钱财身外物,能保住性命已是阿弥陀佛。潘某现在别无所求,只求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贾福笑盈盈地接话:“潘掌柜尽管放心,明日一早,你们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家,继续过快活日子。”
“回家?”潘文心有余悸地苦笑自嘲,“本以为从颍川逃到临安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可如今看来……临安的凶险比颍川有过之而无不及。颍川的虎狼是帮派匪盗,而临安的虎狼却是……唉!我们一家得罪临安官府,纵使今天能逃过一劫,恐怕明天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罢了!这一次若能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我们愿归隐田园,只求耕地织衣,粗茶淡饭,不敢再奢求什么富贵荣华。”
望着被现实无情打压的潘家四人,听着潘文逆来顺受的委屈妥协,柳寻衣胸中如堵,说不出的压抑难受。
也许,他从潘家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同样势单力薄,同样任人摆布,同样身不由己,同样无可奈何。
“无论如何,待明日一早……”
“为什么是明日?”潘雨音打断贾福的话,狐疑道,“既然救我们出狱,为何今日不放我们离开?”
“这……”贾福沉吟片刻,将讳莫如深的目光投向若有所思的柳寻衣,似笑非笑地说道,“因为今天还不是时候。对吧?柳大人……”
“不对!”
“噌!”
突然,柳寻衣的眼中毫无预兆地涌现出一抹阴狠之意,厉声喝断贾福的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剑出鞘,未等俞戈、苗志反应过来,寒气逼人的剑尖已直指贾福的咽喉。
“柳寻衣,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难道你们看不出来?”柳寻衣面露鄙笑,眼神骤然一寒,“我懒得和你们徒费唇舌,立刻放潘家的人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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