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溱知道柳寻衣性情倔强,一旦被他认定的事,断不会轻易动摇。
为免陷入僵局,洵溱踌躇再三,决定委曲求全,暂时答应柳寻衣留在漠河马场的提议。但与此同时,她也和柳寻衣“约法三章”,以示自己坚定不移的立场。
其一,柳寻衣不能因为苏禾而弃西律武宗于不顾。
其二,柳寻衣留在漠河马场最晚至明年开春。到时,无论苏禾是否同意出山,柳寻衣必须离开。
其三,洵溱为顾全大局而“格外开恩”,权当柳寻衣再欠她一份人情。
洵溱此举贵在先礼后兵,恩威并施。纵使柳寻衣心有顾虑,却也不好拒绝。
毕竟,洵溱已“善解人意”地一让再让,柳寻衣身为男人又岂能刚愎自用,得寸进尺?
商议作罢,洵溱率人离开马场,暂回漠河客栈静候佳音。
柳寻衣在苏日格的安排下留在马场打杂,和苏禾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始他近二十年最平淡的一段日子。
由于其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再加上苏禾从旁指导,短短数日柳寻衣已对饲马常识烂熟于心,并渐渐成为一名相马有方的“伯乐”。
算起来,这也是柳寻衣在天机阁养成的好习惯。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无论从事什么差事,柳寻衣都能耐着性子从头学起。
曾记得,赵元不止一次地告诫他和秦卫:“千万不要小觑任何一个人,更不要小觑任何一件事。事无大小,差无高低,只要你肯一心一意,苦心钻研,哪怕是清扫茅房都能学到一技之长。切记‘艺不压身’,你今日嗤之以鼻的一件小事,说不定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你赖以生存的本钱。”
赵元的敦敦教诲,令柳寻衣获益良多。正因如此,柳寻衣对赵元一直念念不忘,时至今日脑海中仍时常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以至茶饭不思,坐卧难安。
他与苏禾相互帮衬,一起割草、喂料、换水、清扫……将杂乱无章的脏活、累活干的有条不紊,将大院中的十几间马厩打理的井井有条。
白天事无巨细的干活,晚上无忧无虑的喝酒。没有恩恩怨怨、没有打打杀杀、没有是是非非、没有功功过过……在这里,柳寻衣甚至忘却自身的处境、忘却江湖的烦恼、忘却过往的恩怨,变成一位彻头彻尾的“马倌儿”。
除夕之夜,苏日格派人送来十坛好酒。忙碌一天的柳寻衣和苏禾不顾满身脏污,大摇大摆地躺在马厩旁的草垛上。
二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以马为伴、以酒为乐,纵论江湖,笑谈天下。直至酩酊大醉,天昏地暗,意犹未尽的二人方才相互依偎着酣畅入睡。
若非半夜巡查的苏日格及时发现,暴露在冰天雪地中的柳寻衣和苏禾非得活活冻死不可。
换作常人,如此折腾势必大病一场。可苏禾与柳寻衣皆是练武之人,强健的体魄远非寻常人可比。故而翌日清晨,尚未等苏日格派人送来祛风除寒的汤药,他二人已若无其事地牧马去了。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一成不变的生活往往令时光飞逝,转眼已是正月十五。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洵溱一直恪守承诺,从未现身打扰。倒是唐阿富和潘雨音中间来过两次,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
二十多天的朝夕相处,同寝同食,令柳寻衣与苏禾的情义更加深厚。
这段时间,他们对彼此敞开心扉,相互倾诉、聆听对方的前尘旧事,以及一路走来的荆棘坎坷。聊至方兴未艾,二人拍手叫好。谈到命途多舛,他们又借酒消愁。
无话不谈的赤诚相待,令他们对彼此的生平境遇平添几分熟悉与共鸣。
正月十六,上午。
二人牧马于冰河之畔,任百匹良驹游散茫茫雪原,他二人高坐在山丘上,一边俯瞰雪域冰原的旷世奇景,一边无边无际地调侃漫谈。
优哉游哉的逍遥日子,真是好不惬意。
“寻衣,我们的祖辈一直这样生活。游牧于漠北草原,天大地大,四海为家。”苏禾盘膝而坐,解下腰间的酒囊递给身旁的柳寻衣,遥指四方,含笑而问,“天地宽、草原广、蒙古包、牧马羊……你以为如何?”
“谁说世上没有神仙一般的日子?”柳寻衣慵懒地舒展着腰肢,而后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凝视着广袤而蔚蓝的天空,呼吸着凉爽而清冽的空气,接过酒囊“咕咚咕咚”痛饮几口,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感叹:“真希望世人都能过上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没有勾心斗角、没有你争我抢、没有腥风血雨、没有生杀予夺……家家户户幸福团圆,男女老幼喜笑盈腮。不瞒大哥,这样的日子正是小弟梦寐以求的。”
“这样的日子偶尔尚可,但长此以往……有些人难免觉得乏味枯燥。”苏禾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远远地抛向马群,讳莫如深道,“每个人的思想、欲望各不相同,这是你梦寐以求的日子,却未必是别人心甘情愿的生活。我们草原上有这样一句话‘你是什么人?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早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定下。该是你的,推也推不掉。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
“好一句‘该是你的,推也推不掉。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苏禾的话似乎勾起柳寻衣某种伤心回忆,眼前再度浮现出那道朝思暮想的婀娜倩影,令其神情一暗,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僵固而苦涩,“大哥一语穿心,小弟……不知所言。”
“你是什么人?又该过什么样的日子?”苏禾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意气风发的江湖新秀,壮志凌云的济世高手,总而言之……你不该在这里养马。”
似乎听出苏禾的言外之意,柳寻衣心念一转,不答反问:“大哥又是什么人?威震天下的第一刀客,古道热肠的磊落英雄,似乎……你也不该在这里养马?”
闻言,苏禾稍稍一愣,沉默良久,方才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寻衣,你和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为兄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无论在哪儿生活?怎么生活?其实都无甚差别。”苏禾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宇间浮现出一缕耐人寻味的沉思,“但你不同,你在世上并非无亲无故,亦非孤苦伶仃。”
“大哥说的哪里话?小弟早已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休要忘记,你还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妹妹。”苏禾毅然打断插科打诨的柳寻衣,严辞正色地问道,“如果你在这里聊度残生,你妹妹又当如何?如果因为我而让你弃妹妹于不顾,苏某如何对得起‘大哥’二字?又如何对得起素未谋面的‘自家妹子’?”
“这……”
柳寻衣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曾在无意间提起柳寻玉的事,竟被当时无甚反应的苏禾牢牢铭记于心。
难怪这两天苏禾总是心不在焉,有意无意地盯着自己发呆,原来……令其寝食难安的根源是柳寻衣流落在外的妹妹,柳寻玉。
见苏禾因为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而忧心忡忡,柳寻衣不由地感到一阵心里发暖。与此同时,他也被苏禾突如其来的质问搅得心神不宁,哑然失色。
不知不觉,相谈甚欢的二人渐渐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大哥,我现已知道玉儿的下落,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正因为你知道她的下落,更要尽快与她相认。”苏禾神情一禀,义正言辞,“你若不急,如何对得起这么多年的苦苦找寻?又如何对得起你爹娘的在天之灵?你们兄妹在世上别无亲人,岂能不好好珍惜?”
“大哥多虑了,玉儿她……她现在过得很好。”柳寻衣讪讪一笑,解释道,“这么多年,她一直被云追月悉心照顾,衣食无忧,冷暖不愁。虽然我十分憎恶云追月抢走玉儿,却不得不承认,玉儿在龙象山的生活……远比跟着我忍饥挨饿,颠沛流离幸福的多。”
“这些话是柳寻玉告诉你的?”苏禾狐疑道。
“不,是我……自己想的。”
“寻衣,你从不在意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柳寻玉是你的亲妹妹,你认为她在意的又是什么?”苏禾眉头一皱,语气颇有不悦,“如果她和你一样,在意的是亲情和家人,在意的是你这位哥哥,而非高楼暖阁、大鱼大肉。那她在龙象山衣食无忧的日子……又谈何幸福可言?”
“可是……玉儿早已不记得有我这位哥哥。”柳寻衣自嘲一笑,极力掩饰内心的酸涩,“她……又岂会在意大哥说的那些?”
“简直荒谬!”
见柳寻衣妄自菲薄,苏禾猛地夺过他手中的酒囊,直令猝不及防的柳寻衣一怔,错愕道:“大哥,你这是……”
“寻衣,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此简单的道理连三岁孩童都能想明白,为何偏偏你看不透?莫非真是当局者迷?”
被苏禾劈头盖脸一通责问,不明所以的柳寻衣愈发糊涂,尴尬道:“大哥旁观者清,小弟……愿闻其详。”
“为兄愚见,柳寻玉不记得你并非喜新厌旧的遗忘,而是……惶恐欲绝的逃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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