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宫就不要了!”
顾影阑含笑注视着昭王,见他抚平了绛紫色长袍襟口处的褶皱,郑重起身,对上上官易之,长袖横挡于额前,以君子之礼待之。
“不知,易之公子可愿意否?”
“自然——”上官易之回礼,轻笑一声,可那明暗难辨的眸光之下,却暗含凉意,“能同殿下再度交手,是易之的荣幸。”
“哟——”战铎抚上眉心,遮住那如苍狼一旁冷锐的目光,便显出几分玩世不恭,游戏人间之态,“天下间最负盛名的两大才子交锋啊,这才可有意思了!”
“易之公子是冲冠一怒为红颜,那昭王殿下呢,又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呢?哪有那么多原因啊,不过是,心有不甘,一解执念罢了。
昭王笑了笑,却并未回答战铎的问题,而是言,“夏太子若是有兴致,不妨也一同参与进来?”
“孤?”战铎挑眉,“好啊!不知两位要比什么,孤也就厚着脸皮凑个热闹了。”
“比什么啊,很简单。”昭王两掌轻拍,便有数十名侍卫,抬着一巨大的,高三米,方圆三丈的玲珑宝塔大步而来。
塔间琉璃灯转,便有袅袅琴声萦绕整个席间,而且,更叫人瞠目结舌的是,那塔,竟是绕中轴缓慢旋转的,共分九扇,中叶之下,定是含有无数齿轮咬合的机关。
“玲珑八面,心通九窍,这是——”顾影阑诧异挑眉,这是那日她在风满楼,初见昭王之时,昭王设下的一局考题,此塔为九转玲珑塔。
九扇小叶,分别对应着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易卦。
不……不对,不全是如此!
顾影阑敏锐的发现了,这与那日的玲珑塔,存在着一些细微的差异,里面所设的阵法,还要更为精妙一些。
“看样子,殿下是早有准备,要同某比上一局啊!”
“自然,不怕易之公子笑话,三年来,昭一直未曾释然,如今,能与公子再度比试,昭,自然要用最精巧的题局,来迎接公子。”
果然,是不甘心失败啊,不过……可惜了,为了曲姑娘,他可是不会放水的哦。
“此乃第二版的九转玲珑塔,九叶九层,共八十一种变幻棋局,入此塔中,率先闯过八十一种棋局顺利出塔者,便是赢家。其中只要有一局失败,便会被传出阵法。”
八十一种棋局。
天呐,这是疯了吧!
若是普通人,恐怕在里面待上个七天七夜,也是解不完的吧,而且,每一局,还要保证绝对的正确率。
果然,天才的世界,不是他们可以涉足的啊!
“有意思,孤先去一探!”战铎一个跨步,率先踏入了阵法之中。
昭王与上官易之相视一笑,易同时踏入了阵法……
上官易之的面前,白光消散,他处于一间棋室,棋盘上,只有寥寥数字。
咦?这局棋,有些熟悉。
等等,这难道是那一年的……他心下生疑,指尖却已落下一子,场景瞬间变幻。
……
若说上官易之前十层还不确定的话,那么,到了第十一层,他便已完全确定了,没想到,昭王竟能,复刻到这般地步。
他的执念,该有多深啊!
不过,固步自封于从前,只会作茧自缚,看来,今夜这局,赢得,仍会是他!
外面众人无法看清塔中具体情形,但一个时辰之后,第三扇门之上的琉璃灯盏灭了。
战铎一脸铁青从阵法中走出,得了,不用问了,夏太子一看就看下错了哪一步,被阵法强制送出来的。
而此时的上官易之,已经十分顺畅的来到了,第八十一层。
率先映入他眼帘的,终于不再是一片白光了,而是一抹紫绯色的衣角。
是昭王。
“终于……来到这里了吗,看样子,你发现了吧,这九转玲珑塔的每一转,皆是复刻当年,你我下的那局棋,而此处,便是那场棋局中,我所下的最后一步。”
“自然发现了,所以,殿下一进此塔,便在此处等某吗?”琴声流转间,两人相对而立,仿佛处于青山觅流水的松林之下,月华如练,泻于潺潺流水之上,泛起粼粼波光。
“当然不是,前八十局,昭亦一一经历,只不过,比公子早到了一盏茶罢了。”昭王浅浅一笑,眸盛琥珀,似琉璃般澄明。
他竟然,那么快的吗?
看样子,天才一旦品尝到了落败的滋味儿,便怎么,也忘不掉了啊。
这三年里,他定是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推演,才能利用阵法,打造出,这般精巧的令人屏息的九转玲珑塔啊!
上官易之错了错牙,其实,这位大梁昭王在阵法上的造诣,如今的天下,怕是无人可出其右了。
不过,奕棋者,精妙复杂的计算布局固然重要,但说到底,谋的还是人心啊!
这一方面,他对自己亦是十分自信的。
“无需多言,昭王,请!”
两人席地而坐,面前的墨玉棋盘之上,是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
当昭王的指尖触及那墨玉棋子之时,仿若面前的场景骤然虚无,转瞬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的秋月之宴,盛世华筵,三帝齐汇于梁都城盛京,席上刀光剑影,你来我往间,皆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那时的他,还是献帝膝下,最受宠的皇子,大梁人人称诵天才的七殿下。
天才,其实,他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词汇了,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不是什么所谓的天才。
世人只仰慕他人前的风光无限,可谁又看见了,他背后的每一个挑灯夜读的孤寂背影。
在昭王看来,大梁皇子之中,最能被称之为天才的,便是大皇兄了,文治武功,无一不精。
而他,十余年光阴,所努力的一切,不过是追逐他的影子奔跑罢了。
可天才与普通人之间的鸿沟,巨大的超乎想象,不是你想追,便能追得上的。
他在奔跑的途中,不断跌倒,曾无数次的想要放弃,可父皇将沉重的爱意同江山的责任,一齐压在他的肩上,迫使他不断爬起,继续追逐。
“玖儿,你将来,便是那九五至尊,天下共主,岂能如此软弱?”
那样无能的他,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
后来,他被父皇用糖衣包裹成了一位假天才,一篇《相马赋》而天下闻名,自此,鲜花与掌声环绕,帝王通过利用舆论,终于令他的声望,一度超越了大皇兄。
可是,假的,就是假的啊,琉璃这种精致而脆弱的物件啊,经不起任何摔打的。
而这一天,昭王没想到会来得这般快,那就是,献帝大寿,席宴间,那位白衣孱弱的小公子,大齐第一才子,真正的天才——上官易之。
他看过那篇天下闻名的《上京赋》,齐国好骈文,讲求精巧工整,词赋华丽,而《上京赋》则是将这两种极致,发挥到了巅峰的作品,很难想象,这样老练华丽的赋文,竟是出自一位不满十八的少年郎手中。
在未见上官易之前,昭王的想象中,此类世族郎君,应如阿良那般,肆意张扬,华丽浓艳。
却不想,竟是这样一位,苍白瘦弱,处处透着矜贵之气的贵公子,宛如易碎的瓷器。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上官易之,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正是这样一位,几乎与他同龄的少年,撕裂了他故作强大的外壳,打碎了,他花了数年才将自己包裹其中的糖衣。
他再一次看见了那个踉跄着,跌倒在地的,软弱的,茫然的自己。
脚下是千丈深渊。
头顶是数九重天。
而上官易之,正微昂着头,立于云端之上,睥睨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