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对母女离开后的整个下午,黄皆便一直坐在桌边闭目冥想,中途有丫鬟给他送了饭食,许是觉得一个不动的人和一只不飞的鹰隼很有趣,还站在面前盯着他和雀爷看了半天,见这两人都不搭理自己便回身离去了。
等她出去后,黄皆听见雀爷不满地开口:“这‘高人’还真是放肆,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过来。”
黄皆和它解释过了,所以它更显得恼怒,这施术者实在没把这屋的一人一鸟放在眼里,尽管他应该知晓这屋的牵引丝早已被黄皆抹净。
“人家是高人么。”黄皆冷声道,随后不再言语,就这么坐着任满桌饭食冷掉,随雀爷在一边兀自气恼。
一直坐到了夕阳落尽,弯月重回。纪凤巡没再过来,也没有丫鬟再送晚饭,似乎这一家子都将他忽略了。
“我们是不是选错了,就现在这待遇还指望能见到那‘扶衣令’?”雀爷在屋里飞来飞去,见黄皆依旧一动不动,抱怨道,“这也太翻脸不认人了吧,我们可是救了纪府的夫人小姐。”
“她们自身难保。”黄皆开口说道。
“我知道,我不过是从未受过如此冷遇,一时心气难平。”
黄皆终于睁开了眼,从圆凳上站起,道:“出去会会吧。”
打开屋门,黄皆和重落肩头的雀爷走入外头的阴风和清冷的景物内,环顾了一下左右,朝着一处而去,那里远近都没有光,在月色下,可见到远处一排排的屋子紧闭着门,似乎已荒废了许久。他沿着阴湿的石板路走上台阶,一间间地打开屋门朝里看,一直到最后一间,除了屋子里飘出的些许霉味,未发现有何不妥。
“这似乎都是下人的房间,不知这些人都去了何处。”他轻声道。
“这还不简单,要不死了,要不走了。”雀爷缩着脖子抵御扑面的寒风,漫不经心道。
黄皆抹了把墙上的尘垢,放在鼻间嗅闻,轻声道:“的确很简单。”
说完,他便要继续前行,身形刚一迈出墙角,一道雪白色的光芒便朝他扑来。黄皆反应迅速,飞快抽出腰佩黄泉,用刀刃接住了这一光芒。只一瞬间,唐刀刀刃上便崩出了一个细小缺口,一个白色圆盘在缺口处急速旋转,摩擦出一串火星。
竟是一件灵器,品阶也比黄泉高。
黄皆抬手,掌中紫雷翻滚,手臂一沉,便欲向其拍下,忽听远处一声淡淡的“收”字,这圆盘立刻向来处退去。黄皆并不阻拦,跟着它看向前方,看见这圆盘斜着上了天空,分为两道同色光华,旋转速度减缓,最终变回两把弯刀落于远处一站在屋顶,面部覆着青铜铁面的女子手中。那女子向他处瞥一眼,立刻向后倒去,消失在黄皆眼中。
“你先上天飞一会。”黄皆肩头一耸,让雀爷离开自己。
“小心有埋伏。”雀爷振翅高飞。
“不必担心。”黄皆回道,接着纵身前跃,身躯化紫雷,几息间就落在了那女子曾站的屋顶上,低头向下看去:下头是一座庭院,或因季节,或因没人打理,花圃里只有零星几朵枯死的花枝,大多块全部绝了干净,只剩下些光秃秃的土地;中间有几座假山,透过缝隙可见假山内微弱的烛火。
黄皆将黄泉收入腰间刀鞘,脚步一点,身形落于庭院内,朝假山处走去,走到入口处,边见那青面女子闪身而出,顷刻便是两刀当头劈下。黄皆不愿再拿刀挡,身躯后仰,那两把弯刀划开前胸的些寸衣袍,变了方向,往他胸口刺去。黄皆不退反进,身形侧过,手掌裹着层雷光罩向她的那张面具。
“合。”她的声音透过那张面具显得有些虚幻,两把弯刀自动倒飞,合在甲面前旋转,硬生生挡住了这一掌。
雷光四溢,一时间两人间的小小空间仿佛白昼。
她抬腿,踢向黄皆膝盖,黄皆一抬,那女子的脚面便踹在了他小腿迎面骨上。她赶紧移开,可还是慢了些许,几束雷电缠绕而上,刺进了她的右腿。
黄皆收回与两把弯刀碰撞的手,见那女子一瘸一拐地退回假山入口,平淡说道:“放心,我不会杀你,不过是想问你些话。”
女子不答,向后急退,再次消失在假山间,黄皆跟上前去,入了假山,却再寻不到她踪影。
他双目一眯,却并不是为此事,而是盯着前头烛火边露出的一段跪在地上的身子思索。停步许久后,他慢慢走到那烛火前,看向被绑缚在此的女子,问道:“夫人,你怎么会在此地。”
在他视线内,有个嘴里塞着丝绢,被绳索绑缚的女人跪在前头呜呜地作声。正是纪凤巡的娘亲。
他上前一步,扯下她嘴里的布条,便听到她恐惧的呼叫:“公子,老爷是假的,老爷是假的。”
假的?黄皆一愣,手指一弹,焚尽勒住她身躯的粗绳,温和道:“慢些说。”
“嗯。”她平复了下心绪,挣扎着便要站起,黄皆上前欲扶起她,身形刚凑到近前,妇人哀切的面容霎时变了。
她微张红唇,有根细针嘴里被她用舌头弹出,刺向黄皆左眼。距离太近,那根细针一息便到了黄皆如墨的左眼前,离他的眼球只有一厘空隙。
这一隙如同天堑,它停在那,再难前进分毫,而黄皆的巴掌也到了,重重甩在这妇人的脸上,将她打得一个趔趄,摔到一旁。
“你打我,你敢打我,我爹爹都没打过我。“那妇人捂着左脸,语气羞恼,出的声音竟是如出谷黄莺一般的少女之音,黄皆听着,隐隐有些熟悉。
他转过脸来,冷笑道:“那我便替你父亲教训教训你。”
“我,我要杀了你!”她更显恼火,仇视地瞪着黄皆开口。
黄皆并不在意她的威胁,蹲下身子,朝她摊开手掌,三颗紫电圆珠在掌心处挨着旋转。
“这‘三十三天’便当见面礼吧。”言毕,他手掌向上一扔,手指往那三颗被他扔到半空的圆珠上分别一弹,将它们弹向这易容少女的左右和面前。
少女那张易容的妇人面孔不由露出惊恐神色,紧紧闭上了眼,片刻后却发觉除了缓缓掠过眼前黑暗的光华外,并无任何异样。她睁眼,看见一颗紫金色圆珠划过她眼前,接着便是第二颗,第三颗,而那该杀的家伙,正靠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易容的确很厉害,不过只形似没用。”黄皆淡淡道,“我可不觉得自己跟那位夫人之间是可以互说秘密的关系。”
“废话那么多干嘛,要杀便杀,要剐......嘶......”她一副刚烈表情,张嘴急声说狠话,却扯动了红肿的左脸,痛得皱起面孔,左手捂住被扇过的半张脸,右手撑地,便要站起。
三颗环着她脑袋旋转的圆珠瞬间爆烈许多,朝两边射出紫电,连在了一起,将她吓得又跌了回去。
“我不杀你,也不剐你。”黄皆手指轻点刀柄,“我只是有几个问题。”
“想让我出卖别人,门都没有!”她厉声道,说完赶紧揉了揉脸。
“你倒是不屈。”黄皆调侃一句,接着道,“我们随意聊聊吧。”
“呸,谁要跟你聊。”少女恨恨地盯着他,目光要是有实形,黄皆早不知被她杀几遍了。
“我只是想问,你叫什么?你告诉我,下次杀我时,我的遗言就可以少那一句‘报上名来’了。”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拾草堂苗伶......”她恨声道,讲到半途,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捂住嘴巴,把这罪过又推到那面前青年处,目光如火般抬眼向他瞪去,却看见黄皆那张阴柔的面容上,有一丝惊愕闪过。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甩甩脑袋再看,果然黄皆依然是那副惹人厌的平淡表情。
果然看错了。她心中想道。
黄皆的目光顺着她的发丝移到她平躺在地的双腿,心中一阵恍惚:那不愿修行,只愿常伴父亲身边的苗疆少女,最终还是踏进了江湖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曾去找过那对父女,可早已人去楼空,他想找那些村民问问,可发现那个村子早就空无一人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现在也不是和她相认,向她询问的时机。黄皆双目低垂,将心内冒出的问题与询问的冲动压抑回心底,张嘴语气不变:“拾草堂不是药房么,什么时候也做起了刺杀的买卖。”
“关你什么事!你不是不杀我么,还不放了我!”
“不杀你,不代表要放了你。”黄皆回道,缓缓拔出黄泉提到手中,向她走去。
“你......你想干嘛?”少女双足慢慢缩起,眼神里流露出畏惧。
“况且。”他不理少女,自顾自说着,“我不杀你,有些人却不一定了。”
话音落下,丁管家的声音紧跟着响起,阴恻恻得,再无一丝白日里的谨慎与恭敬:“少侠,你不在自己房内待着,鬼鬼祟祟地到庭院里,所谓何事啊。”
假山外,无数火把亮起,将两人包围在内。
黄皆冷眼向后看去,平静道:“既要杀我,还说这些无用的开场白作甚?”
......
南越皇宫,湖心亭边,越王与扶衣令并肩坐着,两双靴子放置于他们身侧。
“可问到了?”越王轻声道,声音中有些疲倦。
“启禀王上,还未,不过预计快了。”董鳞恭声道。
“直接将那女人抓起来不是更好?“
“回王上,我们不可冒险,灵山虽已覆灭,但它们的诡异手段世人皆知,强行逼问怕是会出意外。”
越王沉吟片刻,足底踩裂水面薄冰,伸入冰寒湖中,眉头稍稍一皱:“董鳞,可是你说的,那东西能让孤的爱妃,你的家姐重活过来,我可是信了你的话......”
“王上,卑职绝无半点虚言。”
“那便快一些。”越王轻声道,双脚伸回,从亭子边缘站起。
“是。”董鳞应道,便要跟着站起,却未想那越王走到了他身后,抬腿便将他揣进了湖水中。
董鳞挣扎着,正要从湖水中爬上,越王的右脚踩在他的头顶,又将他摁进水中。
耳边,传来越王带着疯狂的叫喊:“听明白了么,我让你快一点!”
“是,是。”他呛了几口水,还是用每次抬头的间隙艰难回应。
他头顶处的那位王上已变成了一个疯子,使劲地踩着他的脑袋,吼着:“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瞧着扶衣令挣扎痛苦的模样,一丝快慰从心底冒出。
这样折磨了董鳞许久,越王余光瞥见远处一内侍监的小太监于湖心亭的木阶边,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这一眼。
“给我憋一炷香。”他低吼一句,收起脸上的疯狂,重新换回了帝王的威严面孔,站起身。
董鳞把脑袋埋在冬日寒冷的湖水里,一动不动。
“什么事?”他对那小太监高声道。
“回王上,栾阳齐王到了。”小太监颤声道。
“来得倒是快。”他嘲弄一句,把脚放进靴子内,离开湖心亭沿着木阶走到岸边长廊。
“去通知大公主,二公主,让她们准备一下到赐福殿。”
“王上,那三公主......”太监刚说完,立刻意识到失言,抽了自己两个耳光,“王上,奴才失言,请王上责罚。”
越王冷眼旁观,等他抽完开口道:“去办吧。”
说完,便也不理他,自己朝着待客的赐福殿方向走了。小太监跪着听他走远,慢慢起身,看了眼湖中董鳞的身影,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不敢再看,逃也似地离去了。
一炷香后,董鳞从湖水中抬起头,理了一下黏到额前的发丝,平静地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亭子里的曼妙女子。
“义父,他如此对你,为何不杀了他?”
“杀了他?”董鳞摇了摇头,回身看向越王离开的方向,语气有些飘忽,“也是个可怜人啊。”
“您跟我说过,凡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呵呵。”董鳞轻笑,随即转变话头,“先不说这个,纪府中怎么样了?”
“正想跟您禀报,那对母女已到了纪府,只不过,多了一人。”
“谁?”
“似是一位游侠,他刚一入府,便破了我设在一处的牵机线。”
“是么?”董鳞从湖中爬起,甩了甩发丝上的水珠,“那你可得好好解决解决了,不要出变数。”
“是,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