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的木门被北风吹得颤颤巍巍,刺骨的寒意便顺着缝隙灌入狭小的屋内。苏昱冷眼看着桌面上摆着的羊汤,股股暖意扑在双颊,水汽骤冷,混淆着满腹的疑惑与思量冻成冰霜。
倘若胭脂真是圣乐坊的坊主,倒还真教人想不出来圣乐坊究竟何来的能耐与谋略,在这江湖中跻身为上,让正邪两派闻风丧胆。譬如此刻,已然知晓圣乐坊据点的他,竟被疏忽大意的坊主留在此处,给足了机会与时间逃脱;或是留下蛛丝马迹,这圣乐坊的里外,不出三日,便可被全天下知晓。
但落入圣乐坊之手的俘虏,这么些年都从未有过生还的先例,甚至似苏昱这般被半路劫来的最终沦落何种下场也无从得知。
苏昱大可立即与苏家取得联系,以眼下煌城外宅邸内守卫的布局,剿灭不过须臾一刻。只是,他尚且不清楚胭脂究竟有何异人之处,这圣乐坊可还有别处的据点以及这些年来所做之事的缘由或是阴谋。一旦圣乐坊曝露于世人,或是苏家有何动向,圣乐坊阵脚一乱,首当其冲的便是他的生母。
苏昱叹了口气,竟生出无力的颓败之感。行商多年见惯了的尔虞我诈,趋炎附势,到如今面对十来岁的胭脂,满腹的谋略都化成了若水,还被这煌城的冷寒凝结。
离除夕只余下七日,若要在年前将圣乐坊调查清楚绝非易事,眼下那宅邸内的书阁便是唯一的希冀,兴许会有圣乐坊的格局分布。
屋内烛火异常晃动,连带着眼前的视物都在惶惶不安,苏昱侧头瞥见长凳一侧的外袍,眉头紧锁,思绪却飘至别处,胭脂的体质莫非真是什么邪术而致?
苏昱拂袖起身开门,方暖过的身子便再没入寒夜之中。
半宿也不过倏忽就过,胭脂顺着煌城东面小巷的屋檐高墙,卸了绒靴一深一浅踩着积雪,借着脚底的冰寒镇静心头的烦闷。孤月高悬,北风越发刺骨,除却夜市深巷零零散散的灯盏、意兴阑珊的小摊以及余味萦绕的羊汤,整个煌城最终还是没入冷寂。
胭脂一深一浅行至巷口站定,衣袍裙摆早已沾湿凝结上霜,她睥睨了眼寥寥僻静的深巷,默不作声靠在房屋一侧,纵然不畏严寒,几个时辰下来,双脚也麻木钝然,却仍旧将一圈积雪融化。胭脂抬头遥望那一轮绕了半个天际的模糊月影,便不再打算四处闲逛,将绒靴穿好。
刘妈妈的酒铺已打烊关门,只余酒香从低矮泥墙内混入冷风扩散开来,猛嗅轻闻,多的都是刺入鼻腔的凉寒。
后院儿依旧漆黑,专门留给她喝酒的屋子却还燃着微弱的灯,胭脂在门外一顿,悄声推开门,屋内的苏昱杳无踪迹,这才松口气,反手关了门。桌面的羊汤与去时无异,刘妈妈的衣袍便放在苏昱的长凳一侧,想必她出去不久,苏昱便走了。烛灯只余下一盏还亮着,窗沿的油灯倒还存了三盏,桌下的木炭也烧尽成灰,连火盆都已恢复冰凉。
在夜色中逛了半城,胭脂双眸倒还能视物,便如来时惬意坐下,伸手捞了壶酒仰首便接着前半夜痛饮,宛如以往一个人一般,不醉不休。
煌城入夜颇早,晨曦却也甚晚,加上夜市闹到近寅时,至日出,城中商铺才陆续开门营生。胭脂面色微醺,双眸清亮却晕着几分凉薄,与平日在府内浅笑温和截然不同,此刻才有了些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起身将脚边的酒坛踢开,轻拂裙摆外袍沾上的灰渍。唇舌还充盈着酒气,脑中浑浑噩噩,恍若隔世,再想不起什么烦闷之事。胭脂扶着矮桌起身,一对耳珠起伏乱晃,一身酒气顺着翩跹外袍散开。胭脂趁刘妈妈未曾起身,便立刻出了院子。
城门大开几个时辰内,皆有列队带刀的侍卫在街面巡视。
煌城内好歹有几分人间烟火气,城外除却临近城墙的几处林子,便是一片萧条黄沙遍地,出城之人甚少,多数是纵马报信的探子或是马车并行的商贾,裹着皮氅,脚蹬厚底长靴,紧随在马车左右,在两人官道上,碾过车辙与脚印。
胭脂一身外袍刺绣精致,一身酒气引人注目,便错开侍卫顺着沙土城墙,混入商户列队后头的女眷。
方踏出城门,不经意抬眸,胭脂胸腹之间的酒气,便一涌而上,直抵咽喉,迫使她聚精看清楚。来时的两匹好马依旧拴在树干上,而枝桠的另一侧,倚靠着身披鹤氅的男子,颀长身姿微微弓着,眸下些微浮肿显出一些孱弱,双唇亦是有些不自然的深色,间断压抑着几声咳嗽。
胭脂心中微动,吐出一口酒气,便见苏昱侧头,双眸相对便立即站直了身子,倒是有些惶恐之姿。她心下一顿,还是缓步走了过去,这才察觉,她还未曾正眼打量过这个被兰釉带回来的男人。
他眉目如剑,双眸却带着几分温润气度,鼻梁坚挺,面庞不似北疆边境的粗犷,气色难看。
胭脂一瞥那衣袍肩头凝结了一宿的雪霜,有万分的猜忌,心下却也有些莫名的悸动,她侧身望向那渐行渐远的商队,“你可知此官道通往何处?”
煌城乃为边疆最北,再往上便是羌夷邻国,苏昱一时察不清胭脂用意,便只如实道,“中原。”
“那你可知,你身侧的乃是万里挑一的好马,翻山越岭、踏水涉江,不饮不食能行三日。”胭脂神色冷凝,语调平和,苏昱心中一顿,却仍有疑惑萦绕心头,又听胭脂道,“我给了你好马,指明了道路,还留下半宿的时间,你却不逃?”
苏昱挺拔的身姿一僵,心中刚稳固的决心又开始动摇,一时间半个字都回应不出,只看着面前这个瘦小的女子,难掩眸中的惊愕。
这一路的诸多纰漏,竟是故意要放他走?
“兰釉带回来的不过两种人,一无所知与别有用心,但最后都不过一死。前者是因惜命过甚,偏生又没什么本事,逃不出煌城便又被抓回来,一而再再而三着实无趣。后者便是思虑颇深,束手缚脚反倒漏了马脚。你算是哪一种?”
苏昱看着她逐渐凉薄的双眸,耳畔愈发淡漠的语气,心中隐隐不安,只以狭促的姿态垂眸回应。
胭脂瞧着他像是个练武出身,而如今却也不过是个张不开拳脚的废人,试探道,“竹芜找的药我可不知晓来头,也拿不出什么解药,但她做事向来留有余地,断不会毁你根基。”
苏昱轻抿下唇,斟酌片刻才郑重道,“...姑娘...在下虽非江湖中人,却也听闻不少街巷传闻。但自古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在下未曾见过圣乐坊之辈,其中种种,也都不过以讹传讹不足为信。况且,这两日与姑娘片刻相谈,与那圣乐坊坊主的偏颇传闻着实,相去甚远。在下虽不曾见过什么风浪,却也懂得些道理,姑娘不是大奸大恶之人。”苏昱身量比胭脂高上不少,此刻相距三步之遥,他便要略微低着头,“姑娘的年岁与家妹相差无几,我宁愿相信姑娘为圣月坊坊主一事,不过一句戏言...”
胭脂轻笑出声,不复方才一路的冷傲,却多了几分自嘲,摆手打断了苏昱,睥睨着他,“圣月坊八年前至今,刀下亡魂数不胜数,我悉数承认。而你我不过片面几语,眼下也不过第三次相谈,你便向我缴械投诚,可是别有所图?”
言辞愈发锋利,若真要剖下去,苏昱倒真想脱口相问,这圣乐坊究竟为谁卖命,要害人性命。但苏昱只是垂眸沉思,负手紧握,“若说无欲无求倒是欺瞒...前朝丞相张忠原不过一介莽夫,佩刀杀敌救皇帝于危难,先皇赐其万户,石三千,拥万人之上。但纵其英勇善战,只字不识难得朝臣信服...”
“张忠便重金宴请名士,一一请教,收集其提到的先贤名著,手札画卷,还特地修了楼台善存藏书。故事我听过,你究竟想说什么?”胭脂实在没耐心听他扯这个,便三言两语了结。
苏昱咽下未曾讲完的说辞,恭敬垂眸,神色有几分躲闪,面色有些不自在,“那楼阁如今依旧林立国师府,出入无白丁。在下十来载寒窗苦读,只希冀有朝一日能窥其一二。那日不慎闯入姑娘的书阁,古籍书册贤者真迹琳琅满目,皆珍藏妥善,在下...”
面前的女子只冷眼看他,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胭脂想起那日苏昱进书阁时的场景,忽而盈盈一笑。苏昱却沉下心来,抬眸望过去,却不慎被胭脂那满面笑靥刺伤眼。这般年岁的女子,喜怒又皆形于色,难料她此刻被江湖唾弃的身份。“你名唤什么?”
苏昱陡然回神,“祖籍鲁国周氏,名昱。”
胭脂嘴角一顿,笑意凝在唇边,她垂眸仿佛不经意问道,“前朝鲁国周氏?”周遭本是黄沙北风,胭脂一身轻薄外袍,竟徒生出些不同于灼热的暖意,她见苏昱颔首,拂袖转身,语气恢复平常,“年前你可随意进出书阁,在青黛面前安分老实些。年后你何去何从,是生是死,全靠你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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