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铁剑书生徐青绝迹江湖,连长安往日里经常走动的朋友也不见来往。他蓄起长须,人也消瘦了许多,依然是青衫方巾,一派书生打扮,握着宽厚的长剑,一遍又一遍地练。
练着永远不会改换的巽乾归元剑法。
五台山太乙剑派顶级的剑法一共五套,他却只习了这一剑法。
时至如今,他还是觉得,尚未练好。
他的父亲又去了不知哪个姐儿的厢房中逍遥快活。自从舅舅魏显死后,官职丢了,一派潦倒,越发醉生梦死,陷在销金蚀骨的温柔乡里。
“青儿。”
他收了剑招,向长廊下看去,娘亲大人捧着一只玉碗,笑着对他说道:“快来把汤喝了。”
他也笑着,走过去接了碗,“娘亲,这些事让下人做就是了。”
“娘想看着你喝了。你练武辛苦,须多补补身子。”
他低头看了眼,碗里三枚红枣,几片肉桂,汤色暗沉,热香气儿飘散。
连吞带喝,碗里一丝不剩,交还给娘亲。
他走回到庭中,静立了片刻,起势挥出剑招。
二十余招之后,长廊下又传来娘亲的呼唤声。
“青儿。”
他立刻收了剑招,走到长廊下。
“快把汤喝了。”娘亲笑着,手里捧着玉碗。
他低头看着碗里的汤色,暗沉的红,红的暗沉。
三枚红枣,几片肉桂。
他笑了笑,接过碗,对娘亲说道:“这些小事,让下人做便是了。”
“娘就喜欢给你做些美味,这汤补身子,冬日里喝最合适不过!”
他喝的很快,一点也没有因为汤里有红枣和肉桂而不习惯。
等娘亲走后,他只坐在廊下,看着庭中风吹叶落,宽厚的剑搁在一旁,十分安静。
过去一些时间,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娘亲端着玉碗,笑着递给他。
“娘还以为你在练剑,可是累了?快些把汤喝了。”
“这汤很是滋补,冬日里喝再合适不过。倒是方才也不知哪个贪嘴的,舀了一些去,青儿,若有空暇,对这些个下人,可得好好管教管教。”
他喝了汤,捧着碗,让娘亲坐了,说:“孩儿过些日子,要出一趟远门。”
“这天寒地冻的,到何处去?”
“河东有一位前辈过寿,他与师门颇有渊源,要孩儿前去拜见祝贺。”
“记得多穿一些,出门在外,也不要胡乱吃喝……还须跟你舅父告个假,莫要误了他的事情。”
“孩儿记下了。”
…………
或许是听到了一些传闻,赵府上上下下,对叶云生愈发尊重。赵员外还总是话里话外的想将府上的养娘送予他。
这名养娘也是熟人,去岁还在床上喊他“三郎”。
隐约忆得,好似叫蓝儿。
可惜家中有个极爱吃醋的二娘,打翻了醋坛子,一家人都不得安宁……
昱王剑师父传授给他的内功是以剑导气,不是静坐修养的那一类内功。讲究在运剑练招的时候,将内息按力气的传递而顺应走过相同部位的经脉要穴。
事实上,江湖中有许多传承,内功和招式都是相辅相成,合在一处,不分彼此的。
这天他又教了一招,然后跟赵馀讲解了剑招运行之中内息的走向。
要使出《追光断影剑法》,这套内功必须要会,不然剑招就失了威力。
赵馀悟性高,又肯吃苦,最主要是怕他。怕他就听话,听话的徒弟,教来最是简单……
天色渐暗的时候,连宇文清河都被他叫来站了会儿剑桩,赵馀,阿雨,也捏住剑诀站在一旁。
他呢,双手垂在身旁,立在三人身前,面对面,一同站着剑桩。
就连阿雨的剑桩,也可以做到不动如山,抱静守虚了。
赵府晚上宴客,请了一位从京师来的都监,专门派去西北,据说冬天一过,就要打仗了。
当然,长安丝毫没有战前的紧张气氛,寻常人家哪里管这些,又打不到长安来!
叶云生早早的就被赶了出去,当然了,还送了两只篮子,里面装满了鸡鸭鱼肉。
也好,晚上不用一身烟火气儿,二娘不喜欢。
最近或许是要去见师父了,叶云生颇有些近乡情怯之感,即便剑法有所成,也抵不过曾经的低落。
晚上又一个人去买了些酒,找了处三层高的楼阁顶上,躺在那儿喝酒。
月被乌云遮着,一片昏暗,身子下面隐隐约约传来喧嚣,也如夜风一般经不住留恋。
从极远的地方,有江湖人夜行的动静。
换做一个爱热闹的,怕是要凑上去观望一下。他翘着腿,抖着脚,只管把酒往嘴里送,不知不觉,一大坛子酒见了底。
夜色再美,酒壶空了,也失了颜色。
何况今晚的夜色,诗仙重生也写不出两句来。
除了黑还是黑。
他将酒坛子搁在一边,躺在那儿伸了个懒腰,正要走,那夜行的江湖人落到了不远处。
他没有用眼去看,只听风声,就知是名女子,飘飘然地跃向这里。
风涌过来。
他伸手抓住丢来的东西。
是一只酒坛。
来人到他身边躺了下来。
乌云散开,月光轻轻洒落。
他把泥封挖开,倒了一口酒,上好的西凤。
转过脸,就见到正看着他的宁红豆。
姑娘家也像他一样,躺在楼顶瓦面,自己的肚子上搁着一只酒坛,翘着腿,抖着脚丫子。
“小鼻涕。”
她飞遍了整座长安的高处,终于在这里见着了叶云生。
听他喊自己小鼻涕,不禁皱起鼻子,露出虎牙,“都说我长大了,不是那个流鼻涕的小丫头了!”
“不是和子君去云游四海了,怎又来了长安?”
“老祖宗派人找了我。”
“很重要的事吧。”
“让我代表宁家,去给昱王剑前辈祝寿。”
她的脸上很少有大叔的痕迹,五官就像是按照她母亲的像给描绘出来的。可偏偏神情之中,处处是大叔的风采。
他举起酒坛和她碰了一下,“据我所知,宁家与我师父只是略有交情。”
“前辈封剑十载,意义非同一般。”
她没有说实话。
叶云生并未细探究竟,反倒想着,曾经那在背上与他一同浴血的孩子,已经是个小娘子了。
说不定来年就要喝她一杯喜酒,看着她头戴红纱,步入洞房。
厮杀喊叫的声响回荡在耳边,兵器砍在身上的刺痛,还有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的感觉……
“子君呢?”
“在三叔的院子里睡觉呢!”
“小四也去吗?”
“也去。”
手里的酒坛只剩了一半。
乌云又要遮住弯月,就像黑布扯上双眼。
柔柔的月光一点一点被遮挡住。
楼下有人摔倒在地上,边上众人起哄,喝醉的人啊。
“何家的人追丢了?”
“已经一个月找不到人影了。”
在哪里追丢的,他没有问。那个答案,就像天上的月光,被遮的只剩了一圈光影,但就算闭上双眼,这光影还会在心底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