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儿跑出门外。
九先生依旧被自己刚听到的消息震惊着。
“我成亲了,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右手习惯性地朝下巴处摸去,但是却摸了一个空。
他隐约记得自己应该是有胡子的。
房间内一块镜子都没有,他走到水盆旁边低下头,借着天光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水中映出一位黒瘦的文士,大约因为剃掉了胡须,看起来三十余岁,但也可能是四十多岁。
九先生皱了皱眉,那女孩儿只有十六七岁模样,自己做她爹爹也足够了,成亲?她莫不是疯了?
“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他坐在房中,苦恼地抓着头发,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院子里好像没有时辰变化,过了许久,天空依旧是蒙蒙的一层清光,无日无月,既像黎明,又像黄昏。
就在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的时候,那名叫做小铃儿的女孩子才提着一个食盒回来,在桌面上打开,里面是四个荤素小菜,两碗饭。
“夫君,该吃饭了。”她大大方方地说。
九先生愣了愣,他还记得自己初醒的时候,这女孩子叫自己的称呼是“先生”,现在听她甜甜地叫着“夫君”,他背上忽然有些发冷。
“我好像忘了许多事。”他问,“我叫什么?你又叫做什么?”
“你叫做温九青,我叫龙铃儿。你先前伤着头啦,所以记不起来。”小铃儿把饭菜在桌面上摆好,又仔细地看看他,忽然掩口轻笑起来,“真是个呆瓜……”
她的声音动听得就像是真正的银铃,九先生听得心中微荡,脸颊有些发烫,不过他立刻想到自己年龄,又暗自叹了口气。
两人默默地吃完饭,小铃儿便收拾起食盒出门,九先生坐在房中,听着大门吱呀关闭的声音,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怪哉……”
即便忘记许多事情,他也明白如今的一切都是假象。
美好的梦境可以欺骗感知,却欺骗不了一个人的内心。
如果一个人的内心是乞丐,那么即使给他一个富丽堂皇的美梦,他在梦里面也是跪着乞讨的。
九先生的内心里则是浓浓的自卑。
半生无数次的碰壁、失败、被驱逐,早就让他不敢相信自己身上会出现什么美好的奇迹。
因此他才能一眼看透这种安逸生活中的虚假。
“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这样的生活——因此一定是假的。”
理由就是这样。
而且在内心深处,他总觉得自己还有个需要追随的东西,虽然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但是追随那东西的感觉才符合他的逻辑,仿佛会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价值起来。
“所以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在房中苦思了半晌,一无所获,决定出门找一找线索。
“你的伤还没好,准备到哪里去?”正当他刚刚出门,院门便被打开,小铃儿一脸紧张地走过来搀住他责备道。
“我想出去看看。”
“天天看,有什么好看的。”小铃儿把他重新搀扶进房内,在床沿上坐下来,劝慰道,“等你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嬷嬷,嬷嬷让出门,我们就可以出门了。”
九先生捂住额头,疑惑道:“嬷嬷又是谁?”
小铃儿咬着指头想了想,道:“嬷嬷就是嬷嬷,嬷嬷管着我们所有人,嬷嬷说的话,我们都要听。”
九先生愈发疑惑:“为什么?”
小铃儿立刻烦恼起来:“哎呀,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天晚了,该睡了。”
天晚了?九先生望了望外边明亮的天色,不知这是哪门子的天晚了。
然而小铃儿已经凑过来,准备帮他更衣。
九先生顿时吓了一跳,双手死死地拽着衣襟:“不可,不可!”
小铃儿的脸也红扑扑的,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语气恼火道:“我们都成亲了,你在怕什么?”
“我没有怕……”九先生争辩了一句,不敢抬头看她,底气不足地连连道,“要不,再等等,等等再说……”
“哼!”
小铃儿丧气地甩开他的衣襟,噔噔噔地出去了,把大门摔得很响。
九先生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随后又轻轻地抽了自己一个小耳光,喃喃道:“禽兽不如啊。”
他偷眼朝外看了看,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摸到大门口,双手扒着门扇晃了晃,不出意外地发现门从外面紧紧地闩着。
站在大门口回望这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关在囚笼里的鸡鸭。
“禽兽不如啊……”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不过这一次,却是别样的滋味。
院子里没有日夜之分,无论他睡过去,还是醒过来,看到的都是清亮亮的天色。
自从他强烈拒绝两次后,小铃儿也不再逼着他同房,虽然饭食还按时地送来,但她脸上已没有初始的温柔,话语也变得越来越少,一起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往往是相对默然。
有时候九先生也会猜想,如果自己真的跟她同了房,她会不会变得高兴一点儿。
但是内心深处的羞惭与内疚立刻又让他警醒,让他为自己升起的龌龊想法汗颜不已。
“发乎情,止乎礼,吾虽非君子,又岂可欺于暗室……”
心中这般责备着自己,在吃过第九次饭食后,他向小铃儿第一次提出了自己要求。
“你这里有笔墨吗?”他问。
“要笔墨做什么?”小铃儿很奇怪,但九先生的样子很诚恳,而且这人并不让她讨厌,她便皱眉想了想,“我去帮你找一找。”
许久之后,小铃儿帮他找来一根秃笔,一块陈墨,一叠旧纸,一块破砚台,好奇地站在旁边看他要做什么。
九先生拿起墨块,在砚台里磨了磨,用秃笔蘸着墨汁,沉思了许久。
“生之谓性。”
他仔细想了想,在纸上写道。
“你写的是什么?”小铃儿忍不住问道。
但九先生望着那几个字摇了摇头,在后面又添了几个字:“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
随后他才抬起头,目光清澈地望向小铃儿,笑道:“圣人之言,你要听吗?”
小铃儿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于是九先生的笔便继续写下去,偶尔停顿下来,便是他一字一句地向小铃儿讲解的时刻。
许久之后,房间内传来二人断断续续的吟诵: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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