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起,吹落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清贵温敛的君子嘴角不停的流血,却眼神遥望远方,始终不肯离开半步。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对不起,我终究没能如你所愿……”
一袭红衣终于飘然而来,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抱住她了,哪怕是死在她怀里。
“你不要怕,我救你……”
玉笙将掌心放在他的后背,那一道道灵气却如坠无底深渊,不见丝毫踪影。
他是任由那把断刀刀气摧毁他的心脉的。
“从你第一次见我,就让我不要怕,可我从来没怕过,是你一直在害怕……”
锦凌风笑,嘴角的鲜血不停的流。
“我不怕,我从来都不怕。”玉笙努力支撑着他越来越虚弱的身子。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玉笙,我的名字叫玉笙……”
“其实我早该想到,原谅我自私一次……我……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温润如玉的君子倒在她的怀里,唇边一抹浅笑仿若烟花,绚烂过后归于沉寂。
他终究如天机老人所言,没有踏过婚姻这道坎。
幽黯的灯火,照亮一箭之地,照不亮世间万物。
“姑娘,天凉了,吃碗馄饨暖暖身子吧?”
一盏气死风灯在黑夜之中摇曳,冒着热气的馄饨摊,头发花白的老者招呼她。
当年他们从天水阁回锦绣山庄的时候,总是喜欢在这里吃上一碗馄饨。
她仿佛看到锦凌风依旧坐在她的面前,静静的看着她,和她说着他故乡的风土人情,和她一起等着馄饨出锅。
馄饨汤中飘着翠绿的香菜,锦凌风说他们这里管香菜叫做芫荽。
她记得那一天,她故意把芫荽挑进他的碗中,而他依旧笑容满面,欣然接受。
此后一个月,他一直不等她说,便主动挑出她碗里面芫荽,吃得津津有味。
其实她知道,他最不喜欢吃的是芫荽,他自小闻道那个味道就想吐的。
这事若放在慕小五身上,玉笙苦笑,他定会皱着眉头再要一碗。
馄饨依旧是原先的馄饨,只是原先的人如幻如影般消失了。
“公子可还记得我们这些卑贱的女子?”翠云堆鬓的女子恭恭敬敬的施礼,问。
“天水阁阁主明月?”玉笙道。
“公子果然好记性,但是公子可知这三年来,锦公子日日到我们天水阁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夜,我知道锦公子是在睹物思人。”明月道。
“馄饨一碗不加芫荽,锦公子之前特意嘱咐过我的,姑娘慢用。”
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她碗里没有芫荽。
“……”
玉笙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当年她是为了水瑶的事情耽搁了一个月,还是因为他锦凌风不想离开?
“贱女斗胆,敢问姑娘高姓大名?”明月问。
“碧落宫沉霜,无情宫玉清子之女,慕云湛之妹玉笙,燕国公主沉衡,太上仙宗小九。”玉笙道。
“怪不得,我道锦公子一生怎会有求而不得之人,原来还真有。”
明月感觉自己在发抖,她颤抖着声音继续说道:“公子说他喜欢一个女子,喜欢到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公子说他就算天天看着她,天天和她在一起,喝酒,下棋,弹琴,练剑,一刻不离,也会无时无刻不思念着她,想着她,想拥她入怀,想要对她许下承诺,想要给她整个天下,想与她携手一生一世……”
“可是他知道他给不了她天下,给不了她承诺,给不了她一生一世,害怕亵渎了她,委屈了她,牵绊了她,只能笑着说再见,可是再见是什么时候?”
“佛说自尽的人会进入无间地狱。无间地狱,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死去的人每一天都会重复死前那一天的痛苦,一直无限延长下去……公子说,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公子说,他最后一天一定能见到你……”
“如今我明白了,他哪里是在开玩笑?他早已抱了一死的决心,只愿再看你一眼,公子知道,公子若想与你并肩,需倾了天下,可若如此,你便不会原谅他,所以公子唯有一死才能常驻你心,公子,求仁得仁。”
明月的眼泪汹涌而出,她缓缓的跪下,问:“敢问姑娘可对公子有一分真心?”
九州令牌之争到现在为止已经尸骨满地,她为何而来,显而易见。
一朝天子一朝臣,十大掌柜被人诛杀干净,她现在岂不是已经握住了那块冰冷的令牌,同时也握住了锦绣山庄的全部势力?
所以你可对他有一份真心,哪怕只有一分?
“真心这东西说出来就不值钱了。”
红衣女子在幽暗之处站了起来,清湛的眼眸缓缓睁开道:“明月姑娘,我还需借你的天水阁一用,我答应过他,要红衣送殡,做他的未亡人,还请你帮我做个见证。”
“人真的争不过命,你贪恋那一点温柔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修道者当清心寡欲,如今你可曾后悔?”别惊雨坐在她常做的软榻上,翘着腿问。
“六师姐,我要去一趟黄泉。”玉笙的手指无聊在那一盏灯火之间来回穿梭,坚定不移的回答。
“有事六师姐,无事别老六,阿衡,你要我怎么说你,算了,慕小五很快就来了,你速去速回,我帮你护法,把你那一魄拿回来,我们抽身而出,早点离开吧。”
别惊雨用她的开山刀朝着虚空劈了一刀,硬生生劈开了一条连接阴阳两界的路。
风,吹灭了灯火。
世间一切都仿佛归于沉寂。
沉寂到一个没有任何光的地方,只有黑暗无限地延长。
黑暗,幽冷,孤独,可以将恐惧无限延长,也可以将时间无限延长。
在这里玉笙感觉不到风,感觉不到空气,感觉不到声音,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虚无的黑暗之中,忽然传来诡异的铃声以及蹦蹦跳跳的声音,似乎有五道符咒飘来飘去,却始终在原地打转。
“掌门,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怎么越来越黑,方才可是还有星光的?”
虚无的鬼门关,蓦地出现十个人。
严格来说的五个人驱赶着五具尸体一步一步往前行走。
“你们方才可曾与人说过话?”一个老先生问。
“师父,刚才我看到一个女子迷了路,所以我就给她指了一条路,我没有说话……”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清瘦男孩惶恐不安的回答。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人?”老先生问。
赶尸人只能在夜间行路,怕的是吓到别人,哪个女子深更半夜不回家,还敢问他们赶尸人路?
“我就是怕她大晚上的回不了家,危险……”那个男孩哆哆嗦嗦,快要哭了出来。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看人家姑娘好看,早先师父就千叮万嘱,不能和任何人说话,免得破了心中一口真气,走进鬼门关,你怎么就不听呢……”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气愤道。
“她真的是人,我还看到她身后有一个少年保护着她……”十八九岁男孩慌忙解释。
“那是有人愿意借给鬼一口阳气渡关,亦或者说有人想跟着那个女鬼进鬼门关。”
鬼门夜里行路,有诸多规矩。
比如他只要赶着尸体踏上路,就不能再开口说话。
人走人路,鬼走鬼路,本就道不同,一但不差,被路上孤魂野鬼所蒙骗,泄了心中一口真气,便会被他们所赶的尸身带进鬼门关,再也回不来。
老先生叹了一口气,咬破手指,又在黄表纸画了五道符咒,贴在五具尸体上,又继续上路。
可是他们走了很久,似乎依旧在原地踏步。
“看来我们鬼门今日要断了传承啊……”老先生停了下来。
没有鬼差开路,就算他们想踏上黄泉路,寻一个投胎之路也终究不能。
鬼门关的可怕在于没有路可走,只能在虚无中打转,一直到身躯腐烂,变成鬼也不得解脱。
一把黑伞藏在这黑色之间无声无息飘了过来。
飘到鬼门身前,轻轻抬伞,那一袭红衣如同一抹最绚烂的颜色在永恒的黑色之间渲了开来。
“……”玉笙咬破手指,在鬼门五人额前点了五滴灵血,一字未说,举着黑伞,消失在虚无间。
鬼门老先生恭恭敬敬的施礼,转身朝着玉笙离开的方向,带着五具尸体往回走。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黑色面具上的彼岸花殷红如血般绽放。
“我来带一个人走。”玉笙轻轻抬伞,清淡冷漠的声音宛如琴音出弦。
“带他走可以,但是你对他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件事,哪一件是真心,哪一件是假意,你分的清楚吗?”
“从第一次见他,你就在谋划他吧?你谋划数年,终于谋划到你想要的东西,而他……他最后的愿望你能不顾一切的实现吗?”彼岸花云淡风轻的笑问。
“我……自然可以做到!”玉笙抬眸,轻柔的声音回荡在黑暗中,掷地有声。
“如此苦心孤诣的谋划一个人,你可曾后悔?”
“不悔,因为我就算谋划所有的人,也没有谋划他。”
是啊,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她谋划不来的。
可是她真的谋划过他吗?
我所图什么?我所图你娶贤妻生贵子,长命百岁,一世无忧。
从她第一次见他,她就真的是想要他活着,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啊。
九州令牌值得她用自己的灵魄换吗?
“你说的可是真心?”彼岸花问。
“真心。”玉笙回答。
“可是你知不知道,就是你的真心算计了他?这世间三十六计好破,唯有真心这一计难破,真心要命啊。”彼岸花道。
“有真心总比虚情假意好。”玉笙苦笑。
“罢了,真心还是虚情假意去无边业火处一试便知,他很快就到无间地狱了,到了无间地狱,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你的时间不多了,可怜我这彼岸花刚长出了两片叶子。”
只有两片叶子彼岸花在忘川河畔是那么羸弱不堪,可天魔却轻轻摘下一片叶子,丢向虚空,丢进了忘川河中。
“三百年,阳世三年,阴世就用三百年来还,等你死后,就来做我的花肥吧。”
彼岸花的叶子变成一叶扁舟在那血海上浮浮沉沉,有无数的冤魂想要爬上扁舟,脱离苦海。
彼岸花,自然是渡人到彼岸的花,谁不想搭个顺风船?
密密麻麻无数双手搭住她的船帮,欲想爬上去。
“好,我答应你。”
玉笙收起黑伞,一个人却在她之前跳上了扁舟。
“你想救她?”那一叶扁舟有些狭小,却刚刚好能够坐两个人。
眼前这个少年亦是血肉之躯,他跟着姬红袖的灵魂闯过鬼门关,来到了这忘川河畔,实属幸运。
他要救的人自然就是姬红袖。
姬红袖借他的手杀了锦绣山庄生了异心的十大掌柜,然后在少年面前,死在锦凌风死的地方。
其实整个事情中,唯独少年并没有做错什么,然而他还是选择走一趟无间地狱。
无间地狱,苦无间,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
死去的人每一天都会重复死前那一天的痛苦,一直无限延长下去……
扁舟飘过忘川河,再往前走就是无边业火。
玉笙舍弃扁舟,忘川河中无数灵魂爬上扁舟,爬上忘川河畔,跌跌撞撞的推开玉笙和无名,冲到无边业火之前。
“业火焚烧前世孽债,你们可真的忘了自己前世今生?”鬼差在无边业火前,面无表情的问。
“忘记了,真的忘记了……”一个个鬼魂忙不连跌的说道。
“可是真心?”鬼差又问。
“真心,真心,比黄金还真……”
“没有真心淌不过这无边业火,你们可想好了?”鬼差又问。
“想好了,我们真的在忘川河中待了很久了,我们就想过了无边业火转世投胎……”
“进……”
鬼差放行,一个个鬼魂走进无边业火,却被焚烧的鬼哭狼嚎。
“大家看一看,说谎的下场就是这样,还有没有人要进?”鬼差面无表情指着被业火痛苦焚烧的鬼魂说道。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有说谎……”鬼魂发出令人绝望的凄厉惨叫。
“有没有说谎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这无边业火说了算,我跟你说过,没有真心淌不过这无边业火,你偏不信,活该你灰飞烟灭……”
那些鬼魂到最后被业火焚烧的缩卷成一团,然后化成一道青烟,彻底灰飞烟灭。
那些搭顺风船爬上忘川河畔的鬼魂们退却了,再一次退回了忘川河中,受尽冰冷血海侵蚀。
无论自尽的人去往无间地狱,每天重复一边死前痛苦,还是往生者转生投胎六道,都需要先游过忘川河,再淌过无边业火。
忘川河水洗尽人生前的怨念,留下往生者的记忆,炽热的业火是燃尽往生者孽债,也就是斩断前世一个人记忆中最珍重的缘分。
没有记忆,没有缘分,便没有念想,更没有支撑下去的理由。
于是每天重复经历的死亡,会让灵魂痛不欲生。
这就是无间地狱对于自尽者最残忍的惩罚。
“红儿,红儿……”
玉笙和无名踏进无边业火。
无边业火之中姬红袖慢慢的前行。
无名伸出手,想要把她拉出业火,可是他的手却穿过她的躯体,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那一道在业火中焚烧的身影。
“没用的,你抓不住她的,除非你愿意拆了自己的讨饭骨,讨饭骨是你在人世积累的功德,只有用无量功德,才能救人脱离苦海。”玉笙说道。
“刀……”少年明静的眼睛焦灼的望着玉笙,哀求。
他为姬红袖放下了刀,放下了他视若生命的刀,可是现在他却特别需要一把刀。
“姬红袖如此算计你,你也愿意救她?”玉笙问。
“救,一定要救……”少年回答。
“你修行太浅,功德不够,就算把全身骨头全拆了也救不了她。”
“姬红袖,也算痴情,罢了,我拆一段骨救她一救,这段恩惠就算你头上了,将来记得要还给我。”
玉笙手起刀落,挑开自己小腿,拆下一根讨饭骨,伸进无边业火之中。
姬红袖的灵魂附在玉笙那一段骨头上,放在了少年手中。
“无名,我叫无名,我会还你骨头……”
忘川河水早已洗尽了姬红袖的记忆,无边业火也将他们之间的孽债焚烧了个干净,姬红袖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睛中一片空白。
“其实我们做的一切只能安慰生者的心,不能救赎死者的命,你们先回去等我吧。”
玉笙一挥衣袖,无名带着那根骨头飞过了无边业火,回到了忘川河畔。
无边业火间,无数灵魂麻木的往前走,他们就算没有喝下孟婆汤,也失去了记忆,失去了他们最念念不忘的人,也失去了前世的缘分,终究什么都是一场空。
玉笙终于看到了那一袭白衣。
他依旧是清贵温敛的模样,他看着她的眼睛有些迷茫,却毫不犹豫的笑了,一如既往。
“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
玉笙微微的笑,递给他一段骨,牵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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