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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已经哭成烂泥的唐糖抱在床上,双眼红肿的丫头死死拉着哥哥的手,一边哭泣一边哽咽道:“哥哥……舅舅,再……再也回不来了么?”
唐纸轻轻握住妹妹的小手,温柔道:“舅舅永远都在呢,哥哥也永远都在,哥哥会查明白一切的,睡觉吧,乖。”
“哥……唐糖怕……”
“不要怕,哥哥就在旁边陪着唐糖,先睡觉好不好?”
小丫头紧紧抓着哥哥的手,良久后才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小的身子蜷缩到了被子中,露出的小手却没有松开的迹象。
唐纸就坐在床边,静默地等待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已经哭得疲惫至极的小丫头,小手渐渐松弛,本来呜咽的喉咙里开始传出均匀的呼吸。
唐纸身躯疲惫地给她盖好被子,把小手放入被里,拉拢窗帘挡住外面的星光,最后轻轻地带上了房门。姬大妈和大叔就坐在客厅里,两人一人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寂静无言。
客厅里的灯光今天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昏暗,前些日子还平静而欢乐的日子也似乎距离他们很是遥远,压抑让墙壁上的闹钟,仿佛行走的速度都减缓了许多。
唐纸满身酸软地坐在了沙发上,脑袋深深地埋在了双轴,现在的他感觉比起在擂台上战斗完之后还要疲惫,而在这凌晨一点半的深夜,三人又都没有睡意。
“我妹妹从小,就能感应到某些东西,某些正常人看不到,感应不到的东西,而我和她之间有肢体接触的时候,我也能看到那些东西。”唐纸微微抽了抽鼻腔,向两位长辈解释道,“我以前给你们提过。”
很多人就算不是修行者,也生来就拥有某种能力,譬如专为人看破命运的“言命人”,譬如能看到魂魄的视魂人,再譬如不具备任何神术力量却又能够附身于动物之身的罕见的“寄生人”。
虽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像唐糖唐纸这样的情况,但生在这片拥有无限神奇的大地,有唐纸的超级天赋在前,又有在今夜这场完全聚集了他们心力的变故在,这个信息显得微不足道。
唐纸挽起了自己长衫的袖口,深深地埋这头,十指插入了已经在刚才就被自己抓得乱糟糟的黑发里。
“阿姨,给我说说舅舅的事情吧。”唐纸头也不抬地说道。
姬阿姨沉默了片刻,用略微沙哑下来的声音说道:“有很多故事没有讲过给你听,之前说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但是也一直没有给你正经地说过。”
姬阿姨抽出纸擦了擦鼻涕,很久之前她就想告诉唐纸,自己的故事,只是那段往事不堪回首,每一次去触及,心中都是莫大的悲痛。
然而今夜陈连环的死,已经拨乱了她的心弦,开始在悲痛中正视自己的陈年往事,还有自己和今夜的那位离去的主角之间,那段无法遗忘的过往。
“我来自妖蟆一族,我族喜欢安宁,在妖族中虽然不是最强大的那一阶层,但也不算弱小,也因为喜欢安宁,是为数不多没有参加五千年当年那场浩劫之战的妖族之一,可能算得上妖族中受人唾弃的存在。妖帝曾经派出数位妖王前来要求我们参战,但都遭到了拒绝,或许妖帝也想过动用强硬手段,只是到必须要我们加入的时候,妖帝连强硬要求我们参战的力量都不再拥有了。
我族居住的地方是荆州的玉天白池一带,后来妖族惨败,人类大军开始将所有土地征服而收归为王朝所有,随着妖帝死去,整个妖族彻底分崩离析。庆幸家族先辈们聪明,为家族准备了后手,很多年前就在玉天白池底下的一座地下世界,以让我们躲避灾难。”
地下世界一词,让唐纸不禁想起了同样住在地宫的妖鼠一族,在人类铁蹄与天帝神光之下,所有的妖族们,似乎都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生存。
弱肉强食,是这个世界亘古不变的法则。
“地下世界生存的时间虽然狼狈了点,但是日子总归是在继续,外面的世界换了主人,但我们地下的生活并没有改变什么,生活也算过得去,欢声笑语,就和在这水井湾中一样,一晃眼就差不多五千年。
我出生之后的那些年,也一切如常。
在所有人的眼睛里,我是当时最幸福的人之一,因为我是族内贵族,是四领领长的女儿,而我二十岁的时候就幸运地嫁给了当时的妖蟆王,成为了王后,并且给他生下了儿女。”
姬大妈幸福地笑了起来,眼前浮现出当年在那阴暗潮湿的地下世界里的生活。
湖水偶尔会渗透,从天花板滴进房屋,即便是妖蟆王的宫殿也都不例外;外面的世界暴雨,他们这地下世界也会一并遭殃,水漫地宫;偶尔会有族人们外逃,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正是因为他们的音讯全无,有去无回,剩下的族人们也外面人类所统治的世界充满了敬畏,再不敢随意地逃跑;族内也曾因为食物分配的问题爆发过叛乱,然而最终还是在妖蟆王的威压之下,被成功镇压……
地下世界也有风有雨,可无论如何,日子仍旧幸福安宁,正是与同族之间那些宁静而安详的日子,才钩织成了她永生不忘的幸福前半生。
“我丈夫最喜欢的叫我薰儿,因为我那时候喜欢用一种在玉天白池水底生长的熏香,那是在你们王朝随处能买的香料,却是我为数不多的奢侈品。”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十多年前,一位封号为霆钧的王尊大人,要来玉天白池,开发一座水下乐园给他最爱的云王妃,再后来的事情你应该就能猜到了,我们的水底洞穴便在这样的开发过程中被不慎发现。”
“一位进行水下建设的神术师用力不慎轰穿了湖底,发现了我们地下世界大门,他们最开始认为这下面或许是当初的妖族所遗留下的什么宝藏,于是王尊便率领军队进入了水中,打开了我们施展的结界。
而更后面的事情便是你想象中的惨烈,所有的妖蟆一族,都败露而出。”
“汹涌的湖水灌入了我们祖祖辈辈几千年来构建的地下,而大浪之中,这些踩踏着剑龙兽的水下军队,与我们之间爆发开一场大战。”
“我族不喜欢战争,也知道以我们的力量,绝对没有获胜的机会,所以我丈夫思前想后准备投降,牺牲自己来换族人们的安宁,并且将我们一处隐藏的灵脉告知霆钧王尊以作为补偿。
霆钧王尊答应了丈夫的请求,然而在他找到了那处能够助人类神术师修为大进的灵脉之后,又当着全族的面言而无信,杀光了我全族,并且杀死我的孩子,我丈夫拼死之下才帮我逃走。”
姬大妈眼中的眼泪不断地外涌,舒一天抽出了香烟,默默重温这他在很多年前就知道的故事,情绪也慢慢泛滥。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天的水下世界,全是他霆钧王尊的狂暴奔雷,全是我族人的鲜血,和那狂漫而来的浊浪……”
姬大妈拿起纸巾擦掉了鼻涕,“我没有立马逃走,而是中途又拼死折返回去,将我丈夫和孩子焚烧,带走了他们的骨灰,他们是我最后的牵挂,也是我活下去最后的动力,我需要把他们埋葬,需要给他们一个安身之处。”
“我带着他们的骨灰逃跑,逃了大半年,王朝里到处都有强者,都有王朝军队,我终于理解为什么之前那些外逃的族人没有成功回来的,因为在这样的人类世界,妖族想要存活,举步维艰。”
“我已经记不清那生死不如大半年时光是怎么度过的,我虽然很幸运地逃跑了大半年,可这样的逃亡对我来说终究是慢性死亡,我不慎重来到皇都南郊,被一位王朝将领发现,爆发开战斗,重伤的我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京扬运河边上,昏迷在了江边,也是在那里碰到了一位码头工人,而也是那位码头工人救了我。”
“他把我带来了水井湾,为我熬药,为我疗伤,我不想连累他,醒来之后告诉他,我是一只妖,我在这里,会给他带来祸患,他知道了王朝里最近的巡逻的军队原来是在找我,着急得团团转,告诉我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随意走动了,然后从家里找出给了我一串草药。
他告诉我,他一次出海时出了意外,为了救一位不慎失足的水手,自己反而落在了海里,而狂风暴雨里队员们无法救他上岸,只能给他丢了一颗救生圈,他就抓着救生圈在海里漂流了三天三夜,以为自己都要死去的时候,却幸运地漂流到了一座海岛上。
海岛上乃是九层悬浮岛,正好有一位身披彩凤衣,头戴玉玲冠的角色女子,手握一对金光闪闪的坤笼神环,在最顶层,与两头数百米高大的浑身七彩九头蛇大战!
而那两头九头蛇所守卫的乃是两株草药。
他本来以为这位强大的女侠是为了拿到这两株草药,结果两只九头蛇被她鏖战了两天两夜之后成功杀死,她自己也身受轻伤之后,她却并没有拿走着两株草,不仅帮助陈连环找到了船队,告知了海岛位置,还将这两株草药也都送给了他,告知他拿去贩卖,可以卖出足够他无数辈都富裕生活的钱财。
他拿着草药回到了皇都之后,几番打听才知道,这两株草药乃是绝世罕见的草药——苜玺结形草。最强大的作用便是,能够让本身就可以幻化的妖族进行在完美化形,除非神明以神威探体,否则都无法看穿妖族真身,是妖族生存在这样一个人类当道的世界里,至为重要的宝物。
这两株草药谁也不知道是谁所养,又让两大七彩九头蛇镇守,却恰好被那位侠女撞见,侠女也知道此草药对人类无用,乃是对妖族有用的斜草,所以也没有私拿,便将这两株草药送给了不知是因为缘分,还是因为被纯良而打动的陈连环。
而陈连环回到皇都后没有将这两株草药拿去卖掉,换来财富,而是给了偶然闯入了水井湾的朱老八,还有晚了一年才来的我。
我不敢要这么贵重的礼物,陈连环告诉我,这些药物本就不是他的东西,他不会卖掉,给了我们,才是这药物最终的价值所在。
我不肯,他就偷偷把药物研磨了放入粥里,偶然间骗我喝下……
所以我跟你说过,不用担心我和你朱八叔的安全,你朱八叔是谨慎小心地过了头,是风声鹤唳到了已经不能接受任何危险的怕死鬼,就算是万里剑神在这里,也都没办法看穿我们的真身……”
故事省略了太多了太多,省略了她逃亡那些年吃过的苦,省略了陈连环这么多年给他们所提供的帮助,可是一贫如洗的男人,只是把如此贵重的草药送给他们了素不相识的两只妖,就已经能看出来那份几乎盲目和愚蠢的善良。”
姬大妈笑着捂住了双眼,眼泪止不住地从眼中溢流出来,“他就是个烂好人啊,他就没有想过,朱老八是妖啊,我也是妖啊,他根本就不了解我们,他就不怕,农夫和蛇的故事吗?可是我知道,他就是没有想过,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永远都觉得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善良的,妖也好人也好,在他眼里都没有区别,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傻里傻气的好人,好到经常让人想为他流泪,好到有时候我都生气得牙痒的人啊。”
大叔默默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根烟点燃,轻轻地吞云吐雾。
这个在唐纸的生命里,已经有些模糊的男人,那个在唐纸来到皇都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男人,在这座破烂的旧社区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改变了许多人,许多妖,一辈子的生活轨迹。
所以唐纸唐糖才来到水井湾的时候,就能有这么都居民们帮助,所以才有这么多居民,对待他们都总能笑容以待,因为他们知道这两兄妹不会是什么坏人,因为他们有一个舅舅,有一个一生都正直纯良,为了别人掏心掏肺的舅舅。
他总是在别人需要帮助的时候义不容辞,总是对所有人都露出最温暖的微笑,总是在自己受了委屈的时候一笑了之,总是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无怨无悔地寄给自己外甥这个艰难的家庭;他一把年纪了还没有结婚,因为他知道,他的外甥和外甥女,还需要他拿钱看病寻医……
他们往日里会跟他打闹,会有些玩笑式地嘲讽和骂声,他永远都不会生气,因为他知道水井湾的里里外外,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想他对他们一样温柔。
唐纸的鼻腔无比酸涩,他邋遢地擦了擦鼻涕,回想着舅舅那张温暖的笑脸,那在前些年过年回家时,抱着自己和唐糖时的瘦削,但是无比温柔和温暖的胸膛,嘴角也扬起来了幸福的笑容。
舅舅是个好人,是个本来就该一辈子平安的烂好人。
大叔深深地吸了口烟,道:“虽然我一直说不喜欢他,因为我总觉得他这种性格,就是给自己找罪受,但是,他帮了我很多我从来没请求过的忙。”
“我觉得这件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大叔摇摇头,看着少年这张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的脸颊,平静地问道:“唐糖也睡着了,现在缓过神来了么?”
唐纸看着大叔坚毅的脸,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来,“走吧,我要报仇。”
姬大妈擦掉了眼角的泪水,也站起了身来,“走吧,把事情查清楚。把连陈连环都要伤害的凶手,头都给我拧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