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次日,赫连逸还在用早膳,便听钱管家急匆匆来报,竟是南诏昌明国王嵇偊亲自来访。赫连逸回想一番,昨夜夜宴上与他并无多少交流,见他登门造访,虽不明就里,倒也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外迎接。嵇偊今年刚至不惑,正值盛年,须发乌黑,双目炯炯,满面春风,见了赫连逸竟行了晚辈之礼。赫连逸忙一把扶起,心里更是诧异。他将嵇偊迎至正堂落座、奉上茶点,寒暄了几句,便听嵇偊道:“寡人有一事想托襄侯帮忙,冒昧一早前来,甚是唐突。”赫连逸摆摆手道:“殿下言重了,有事敬请直说,老朽自当鼎力相助。”嵇偊搓搓手道:“这事说难不难,说易却也不易。寡人此番前来是向襄侯求亲。”赫连逸一脸讶异:“不知是贵国哪位王亲贵胄,又想求娶我府中哪位姑娘?”嵇偊美滋滋地道:“不瞒襄侯,圣上已有旨意,几日后便昭告,要将当今皇长女玉真公主嫁与犬子嵇汐。寡人已求得喜事一桩,便要来襄侯这再求个好事成双。”赫连逸愈发纳闷,笑道:“老朽年事已高,有些糊涂,还请殿下明示。”
嵇偊笑言:“寡人是替侄儿珲王嵇涵,求娶襄侯的长孙女赫连姑娘。”赫连逸竟有些掩饰不住茫然的神色,只道:“珲王从未见过我孙儿,怎的有了嫁娶的念头?”嵇偊道:“襄侯有所不知。珲王年少爱嬉,早在二旬前便与寡人的两位孩儿来到重熙游历。清明那日踏春赏玩,恰好遇见赫连姑娘,一见倾心。只是当时赫连姑娘使的轻功是祁国公家的‘御风水上飞’,身旁又有一位年轻俊逸的公子作陪,我那侄儿据此打听,便误认作端木府的二姑娘了。不料昨日夜宴一见,却不是那日所见女子,连夜诸番探问,才知是襄侯家的孙女。”他见说了半天赫连逸都一语不发,心中无底,叹口气道,“寡人的这位侄儿,是我王兄的独子。我俩乃一母同胞,当年父王本属意我王兄即位,但王兄身患顽疾、久治不愈,便以身体抱恙、命不久矣为由坚辞不就,力主将王位传予我。为避免朝野动荡,更怕被有心人利用,王兄索性隐居深山,临走前将珲王托付于我,要我好生照料。珲王乃寡人亲自教养抚育,视如己出,更胜亲子。他的人品、才学、武功、相貌,寡人均可做保,想来配得上襄侯的掌中明珠,这才厚颜前来,替他求亲。”
赫连逸昨夜与珲王有过一面之缘,细细回想,确实爽朗洒然、英气逼人,又见嵇偊言辞恳切,心有所动。但他素来宠爱孙女,小儿女之事不好擅作主张,便道:“殿下与珲王的美意,老朽不胜感激。我孙儿虽年过及笄,但仍不解人事。这婚嫁之事,老朽还需问过她的意思才好答复,还请包涵。”嵇偊听出他口中心意已动,甚是欢喜道:“侯爷言重,寡人静候佳音。”二人又闲聊一番,畅谈都城的风土人情。见已至午时,赫连逸便邀嵇偊共用午膳,嵇偊又徘徊了半日,方才告辞。
赫连逸待嵇偊离开,便起身去寻赫连昭。行至她屋中,转了一圈,见空无一人,刚要离去,却瞥见书案上平放着一纸短笺,似是词作。他以为又是顾离催其用功读书起了作用,便凑了上去,见是一首《长相思》,细看起来:
长江头,长江尾。相思迢递人独醉,翠微映流水。
朝也催,暮也催。画梁悄悄燕双飞,念伊人不寐。
他默默读完,心里一惊,只觉这笔迹好不熟悉。他阔步往后院走去,见赫连昭正在习剑,洛清晖则坐在一旁指点,忙掩在芍药花丛后,暗暗观察。剑气荡起万千乱红,香屑飘飘,裹得二人一头一脸。洛清晖招手让赫连昭过来,她乖顺地在洛清晖身前蹲下,由着他清拣发间、颈间的片片残花。清理完毕,二人相视而笑,但见孙女目若秋水、眼波盈盈,徒弟嘴角轻扬、笑而不语。
赫连逸心中一惊,大叹自己是个老糊涂,当下却迅速盘算起来。洛清晖虽是他最疼爱的徒儿,但若让孙女与他相配,却是万万不可。且不论师徒乱伦、人言可畏,便是洛清晖这身子……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早在十七年前让洛清晖抱着赫连昭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铸成。年轻人血气方刚,同住一屋檐之下,虽有许多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也难保日后不会生米做熟。那时想要阻止,断然来不及了。好在自己无意窥得了这一幕,南诏国的求亲也来得正是时候。那珲王对流光如此倾心,二人看来也是极其登对,想来日后必是一双佳偶。即便孙女此时不情不愿,待她远嫁南诏,与珲王朝夕相处起来,必会发现不同于洛清晖的好处。她若不在了眼前,更是断了洛清晖的念想,往后再替他寻一门好亲事,让他安安生生地过好日子便是。
如此思前想后一番,赫连逸心里有了些底,便若无其事地从花丛后走出,对洛清晖笑道:“清儿,来我书房一坐。”洛清晖闻声一愣,迅速敛容应道:“是。”言毕便推着玄机跟在赫连逸身后去了。他见赫连逸面露春风,内心却惴惴不安,不知方才那一幕是否被师父瞧见了?胡思乱想一番,二人已至书房坐定,赫连逸屏蔽左右,半是试探、半是得意地问道:“清儿,你觉得流光如何?”洛清晖闻言脸色微变,垂首道:“师父的孙儿……自然是极好的。”赫连逸见他如此防备,不教自己看清他的神情,心里愈发起疑,便靠在圈椅上坐定,左手摸着长髯,右手轻扣盖碗茶盖道:“流光有你的教导,当然是很好的。”他见徒弟纹丝不动,也不应话,故意道,“今日南诏国王前来,你可知所为何事?”
洛清晖心中闪过一道霹雳,震破了他的心防。万千念头齐飞,他却立刻捕捉到了最不好的那一个,不禁双肩略微发抖。他理了理思绪,轻声道:“恭喜师父了。”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低语道,“不知流光要嫁与哪位王子。”赫连逸心中松了一口气,抚髯大笑道:“你自幼聪颖,总是一猜即中。虽不是嫁与王子,却也所差无几。南诏国王有一王侄嵇涵,封为珲王,爽朗清举,对流光属意已久。我已应允了昌明国王,只待他日商量嫁娶事宜了。”
洛清晖闻言自是百爪挠心,面色凄然。赫连逸心中甚是不忍,但转念一想,为了孙儿前程,只得让徒弟长痛做短痛,便轻咳一声道:“师父老了,虽是流光祖父,这小儿女之事反倒不好意思开口。你是她师父,她自幼又听你的话,便替师父去告知她一声,就说替她觅好了人家,不日便婚嫁。”洛清晖只觉脑子嗡嗡作响,一个又一个惊雷在耳畔炸起,震得他心头一片茫然。他无力地点点头道:“师父嘱咐的事,徒儿自当尽力去办。”末了语气微微哽咽,又顿了顿道,“只是这珲王……徒儿从未见过,不知是何人,若流光问起,要怎么说呢?”
赫连逸道:“清明那日,你们三日踏青赏春,可曾在城郊遇见什么人?”洛清晖蓦地记起那高头大马上的三个身影,个个颀长伟岸、气度不凡,无论哪个是珲王,都与流光做得一对鸳偶。再低头看看自己的病体残肢,不免自惭形秽。他苦笑着点点头:“徒儿知道了,这便对流光说去。”赫连逸允他退下,见他背影比之年少时单薄赢弱了许多,又想起他的凄苦身世,不禁暗自垂泪。他转念一想,为父母长辈者,总是依他们的阅历经验,倾力替子孙儿女去寻最好的去处。舐犊情深,虽霸道无奈,却也情有可原。当下一时苦,回望时未尝不觉得是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如此安慰了自己一番,也不似方才对着失魂落魄的徒弟那般心痛愧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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