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深沉,杭州知州府内灯火通明。端木潇正坐在书案前检阅卷宗,晚风吹得窗扉微动,他轻轻放下卷宗,抬起头道:“你来啦。”
赫连昭缓步从门外走来,望着端木潇盈盈一笑:“潇哥哥。”
端木潇略带讶异地打量了她一番,笑道:“小山好大的本事,须臾间便将你又变回个活蹦乱跳的人儿。”他见赫连昭目含秋水、笑而不语,问道,“为何不从正门来找我?”
赫连昭饶有趣味地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潇哥哥成了折冲都尉,倒与我摆起官架子来了。”
端木潇一怔,转而笑问:“你那情郎呢?”
赫连昭慧黠一笑:“在外面纳凉。”
端木潇指了指上首的一张圈椅道:“自家人,坐下说话吧。”
赫连昭颔首坐下,柔声道:“流光还未谢过哥哥的救命之恩。”
端木潇摆摆手道:“这话你当对小山说去。破城门前,我便对你说过,救国救民,无法救你。”
赫连昭道:“若不是你领兵攻城,教南诏人分身乏术,小山哥哥如何能于千军万马前救我出去?”
二人相视而笑,端木潇忽道:“瞻明也来了。他日前来寻我,本是要商议如何营救襄侯,却听到南边传来你被羁留的风声。他央我务必保下你,倒不知道我从未打算救你。至今他仍以为是我联手小山,助你虎口脱险。”
赫连昭道:“那便让我师父继续以为下去吧。”她抬眼望了望端木潇,忽道,“潇哥哥,你竟一点也不担心如何向今上复命吗?虽说你收回了杭州,可你擅自调用向风军、抗旨南下,只会让阉党对端木氏愈发忌惮,借机大做文章,招来横祸。”
端木潇问道:“流光,你害怕了?你从前从不畏惧这些事的。”
赫连昭的眸中泪光闪烁,低声道:“爷爷——没了。”
端木潇面露惊愕,怔了半晌才道:“出了什么事?我离开重熙时还特意打探过,侯爷被收押在御监。今上下旨不准任何人探监,但也未施刑罚。如何就没了?”
赫连昭垂泪涕泣道:“小山哥哥便是在杭州送走的爷爷。你说蔡甫是不是一手遮天呢?”她抹了一把眼泪道,“更阑登门,打搅哥哥公务。我先走了。”
端木潇忙唤住她道:“流光,你要去哪儿?”
赫连昭背对着他道:“我去报仇。”
端木潇拉住她道:“找谁报仇?陆凌?蔡甫?还是重熙皇城里的那位!”
赫连昭转身望着他,目光中透着阵阵森寒。
端木潇道:“妹妹,你清醒点。陆凌是条狗,主人死了,他也活不长。可阉党不除,你的内心将永无宁日。”
赫连昭望着他道:“权臣不尽,蔡阉也坐立难安。”她见端木潇点了点头,讪笑道,“这朝廷,不附庸阉党的,便去依傍权臣,总归要给自己找个靠山才心安。世人总觉得权臣是读书人,总好过出身低贱的宦官。
“可权臣与蔡阉,其实并没有分别。蔡阉倒了,便得由得那帮子文官翻云覆雨。权力熏心之下,又如何见得谁比谁更清明呢?襄侯倒了,阉党得意上一阵。可也许笑不了多久,祁国公又会扳回一城。你我的家族,也是令这人间动荡的作祟者啊。”
端木潇细听其言,此时方点头道:“流光,我今日方知你有如此见识。你说的没错,这天下痈疽在骨不在皮,阉党不除、权臣不尽,终究是没有真正的好日子的。”
赫连昭诧异地望着他道:“哥哥似乎不认同权臣的所作所为?”
端木潇带着薄怒道:“只有皇权真正归属到今上手里,才能山河永固、海清河晏。”
赫连昭闻言沉思了一会,忽道:“你根本不是忤逆皇命,南下作战本就是今上的旨意,对吗?”
端木潇定定地望着她,当是默认。
赫连昭又道:“我师父却以为出奇兵是他的主意,他用这点说服你救我。你假做忤逆皇命,实则奉命行事,将原本就应先南征、再北伐的向风军调予杭州作战。既已夺回杭州,任谁奏谏今上都有理由保全你,不加苛责。
“在庙堂中人看来,抬举你便是力挺权臣,顺势压下阉党的气焰。你再挟威北上,平定内乱。待镇平北疆,便以功臣身份返回重熙,受封兵权,成为当朝的第三股力量,也是唯一一股支持皇权的力量。是么?”
端木潇微笑道:“这世间倒没人比你更了解我了。”
赫连昭倒吸一口气道:“哥哥,你不怕今上利用你吗?若你败了,今上非但无法收回皇权,连权臣一派也会因此被蔡阉借机除尽。”
端木潇轻笑一声道:“自我领兵南下的那一刻起,我已没有回头路。众将士跟着我浴血奋战,我不得不也帮他们拼一个前程。我,终究不愿像祖父、父亲那般,只全心全意营建自己、家族、门生的势力,而对世间百态冷眼旁观。”
赫连昭又问:“哥哥,今上是明君吗?值得你以命相托吗?”
端木潇面上浮起一缕笑容:“今上一直在等待成为一位明君的时机。他绝不像常人所认为的那般平庸懦弱、骑墙两下。他在蔡阉眼皮底下,蛰伏多年,先是借世家大族之力扶植起权臣一派与阉党抗衡,现今又借两派角斗之际再另起势力,以便逐步收回兵权、皇权。我有幸伴此良君,此生不虚。”
赫连昭道:“今上若知你心意,也必当感怀。”
端木潇心里一动,问道:“流光,这条乏人问津的路,你会与我同行吗?不同于我们的父辈,去做无愧于心、有利于人的事。”他见赫连昭不语,又道,
“我知因瞻明身残之事、因惊鸿刺伤你之事,你不会放过陆凌那厮。我不是让你放下屠刀,只是希望你的仇恨和反击能有更好的出口。”
赫连昭心里震荡,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低声道:“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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