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建康,暑意犹盛。
几日前,谢太傅才自新城回到建康府中。桐拂如今跟在刘氏身旁,每日都能见着他。除了精神不似从前,太傅其实看起来并与常人无异。
刘氏几乎日日夜夜伴在他身旁,一人敲棋,一人针线,偶尔说上两句。
“不如,我把东山的乐女接回来。”刘氏慢悠悠道,手中彩线游走。
“不必不必,如今这般清净,甚好甚好。”谢安披着薄衫,拈着棋子,不慌不忙道。
“不垂青帘,就让她们在你面前吟唱跳舞,也不好?”刘氏斜眼睨他。
他眯着眼思量了一番,手中蒲扇轻摇,“不好不好,太闹腾,就这么与夫人同坐,已是极好。”
“可是要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那你手里的蒲扇,用了这么久,也没见你换过。”
“这可是好东西,”谢安靠坐着,将那蒲扇冲着桐拂挥了挥,“明伊可晓得这蒲扇?”
桐拂摇头,那蒲扇成色已旧,看着并不似多么稀罕的宝贝。
“这蒲扇,是一同乡赠与我。当初他在新会当县令,辞官后途径建康回老家,顺道来与我喝酒叙旧。
他这人性子耿直为官清廉,做了这么久的官,带回老家的除了四万把蒲扇,竟是囊中羞涩。
我就问他要了一把蒲扇,在建康街巷里走了一圈。你猜如何?”他面上难得的激昂之色,“一日之内,都卖完了!且越卖越贵,到最后,可是一扇难求……”
刘氏起身,将他手里的蒲扇和棋子拿去,将他扶至床榻边,“好了好了,知道了,你这扇子可是宝贝,该歇会儿了。”瞧着他睡去,她才将桐拂领着轻手轻脚退出屋子去。
到了园子里,刘氏顿住脚,望着一旁池水怔怔出神。
桐拂不知她何故忽然伤怀至此,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站在她身后耐心候着。
“他方才说错了,是五万把蒲扇,不是四万把。”刘氏忽然道,说罢,抬袖似是拭了拭眼角。
桐拂更加不解,四万还是五万把,有这么要紧?记错了不是常有的事。
刘氏似是晓得她在想什么,摇头道,“他从不会记错,不管是什么,过目不忘。这是头一回他记错了……”
“太傅近日精神是不大好,待养上一阵,自会好起来。”桐拂晓得自己说得并无半分底气,但刘氏的愁容她又无法坐视不理。
“明伊,你莫要安慰我,太傅身子如何,我心里清楚。”她叹息,“他一直记挂着回东山,不是江宁东山,是会稽东山。怕是……
罢了,不说了。你在屋子外面候着,听着些动静,我去给他煮粥。”说罢自顾离去,身影郁郁寥寥。
桐拂方折回廊下,听得屋里的动静,自半掩的窗棂处望进去,谢安竟已披衣起身,在案前写着什么。她忙推门而入,“太傅怎么起来了?”
谢安手下未停,“是四万个蒲扇,还是五万个,本就不打紧。非说我记不清事情就是不成了,夫人当真独断得很……”他面上似有不满,但看得出并非当真恼怒,甚至有些得意。
“来来来,替我研墨。”他冲她招了招手。
桐拂在一旁研墨,瞧见那纸上写着,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万殊混一象,安复觉彭殇?
“山林妙寄,岩廊英举,不繇不羲,自发淡古。”她几乎脱口而出。这一句,从前年听金幼孜说过,不知怎的,就这么顺嘴冒出来。
谢安缓缓抬眼瞅着她,“他们,这么说我的字?”
桐拂不太拿捏得好这个‘他们’是何人,只得慢吞吞道,“唔,我……我也是听旁人这么赞太傅的字……”
他又重新将自己写的看了几回,“这几句,当年在兰亭,茂林修竹流觞曲水,与逸少、兴公、万石他们喝酒赋辞,一挥而就。之后,再写不出彼时风骨。”
她尚未及跟着唏嘘,谢安话头陡转,“羯儿,他可好?”
她楞了一瞬,很快想过来,他说的是谢玄,“他甚好,说很快会回来……”
“他不该回到这里。”谢安的目光仍在字间,“不过,也不用劝他,他早晚自己会思量明白,旁人也劝不了。”
他提笔在纸上写上二字,“这个,你告诉他,是叔父赠他的。”
桐拂往后退了半步,“待将军回来,不如太傅亲自给……”
他抬手将她的话打断,“桓伊善乐,江左第一。他的那支柯亭笛,曾在淮水之上为子猷奏梅花三弄,听者皆醉。而桓伊自己,但凡听见旁人吟唱,若是入耳喜之,总是大叫着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谢安学着桓伊捶胸顿足醉醉陶陶的模样。
桐拂忍不住笑出声。
他扶着案几缓缓坐下,“桓伊,可谓一往有深情。
但,羯儿,却比他更甚。”他拿眼看了她一回,末了将那二字推至她面前,“帮我转交与羯儿。”
那上头两个字,始宁。
见他面显倦乏,桐拂告退而出。暮风掠过,挟着池中晚荷清香,手中握着的纸,簌簌而动。
“明伊。”有人唤她,“夫人让你过去竹观一趟。”
她忙将那纸仔细折了塞入袖中,循着侧门往竹观去。竹观是府内一处偏院,茂竹幽篁,曾是乐女试音习舞之处。如今除了殿阁犹在,并无人住在里头。在竹观里转了一圈,没瞧见刘氏,桐拂又循着原路回去。
到了院门边,抬头瞧着墙边一溜排的茂竹,心里一动,看着有些眼熟。
门应声而开,待她一脚踏出去,才觉着有什么不大对劲。这外头,变了样子。她忍不住回头再看竹观,那里的殿阁没了踪影,变成了一道窄巷,紫竹萧萧。
紫竹……乌衣巷……她倒吸一口冷气,还未来得及转过身,已听见身后一句携着十分的欣喜,“怎么是你?”
看着走至面前的胡元笙,桐拂觉着八成是自己又做了个乱梦。
胡元笙将她的手臂挽着,上下打量着她,“你可都好利索了?我还打算着这几日去官庐瞧你。”
桐拂的指尖刺着掌心,生痛。她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胡……”
胡元笙嫣然一笑,“以后你可得唤我,黎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