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很想要和父亲宋伯明好好谈一谈。
与父亲谈谈京城的事,哥哥们此次卷入科场舞弊案的始末,处理的结果,还有一些其他的知心话。
她很想要好好看着父亲慈祥的面容,一字一句,慢慢说给父亲听。
前世,父亲死于顺天十年,而且远在京城。
消息传来,全家惊愕,都哭成了泪人。
时年二十岁的清光哭的肝肠寸断,爹爹宋伯明很是疼爱她,与其他子女一样看待,没有委屈过她,为了她的亲事不辞辛劳,跑前跑后,只因她前世非郭景先不嫁,爹爹用尽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或劝说,或威逼,还以恳求的口吻写了许多信给郭景先,希望他能够履行两家的婚姻之约,娶清光过门。
顺天十年,郭景先的心意已经开始动摇,同意娶清光过门。
婚期定在十一年的三月九日,可爹爹没能赶上,看她出嫁。
这是清光极大的遗憾。
前世,清光想起这些往事,总要哭上一阵,想到父亲没了,常常难以自持,哭到半夜。
现在,清光得以回来,她要倍加珍惜与父亲相处的每一天。
年华似水,明年便是顺天元年了……
悲伤的事情接踵而至,清光觉得一点也不顺。
时辰确实很晚了,屋内外寂静无声,桌上放着一盏灯,那光好似豆泥大小,清光眼皮耷拉着,抱膝坐在床上,哈欠连连,强行用手撑开,不一会儿便又合上了。
睡意袭来,但她不想这么快睡着。
她总有一种预感,今晚,爹爹会来房中看望母亲与弟弟,她想借着这个机会,与爹爹好好说说话。
“我一定要告诉爹爹,不能再饮酒了……以后也不要到京城去了……”清光只觉得头昏脑胀,眼皮沉重,心里的话很多,闭眼点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床上。
在门外守着的金桃听到里面有轰然躺下的动静,也轻手轻脚的进来,给清光盖好了被子,清光像是没有睡熟,立马又将手放在了外面,连带着臂膀也露了出来。
金桃叹着气,重新掖好了被子。
“唉,我的小姐啊——”金桃直直的看着已经闭眼睡去的清光,这些时日,她想了很多话,都没敢和小姐说,全憋回了肚子里,使得她胃口差了许多,人也消瘦了。
金桃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小姐清光一觉醒来,还是原来的那个小姐——以前的小姐哪里会愿意多多亲近秦姨娘,搬来与秦姨娘同住?
万夫人喜欢的是温柔妥帖,善解人意,又能讨好她的人。
现在的小姐清光,似乎没有这些优点。
金桃凝视着小姐清光,略微垂下的眼眸里缓缓溢出了忧愁,多看一眼小姐,金桃就觉得自己的委屈多一分,禁不住要流眼泪,连忙转身,要出去问秦姨娘有没有要吩咐的。
还没出门,就听到秦姨娘贴身的小丫鬟宝钿的声音,“老爷,往这边走,姨娘在左边里屋哄哥儿睡觉呢。”
听见主公宋伯明来了,金桃只得暂先停下脚步,好找个没有人的时候出去。
宋伯明跟着小丫鬟宝钿进了里屋,此时,秦佳玉刚刚哄完小儿子,略略舒展了下酸软的胳膊,见宋伯明进来了,忙起身相迎。
宋伯明的脸红红的,身上略带着些酒气,精神也不如白日,秦佳玉扶着宋伯明坐在椅子上,温柔地捶打宋伯明的肩膀与背部。
“你也累了一整日,也歇歇吧。”宋伯明捂住了秦佳玉的手,示意她停下,又挥手,让几个小丫头也下去休息,“你们不用在这里伺候了,也去睡会吧,都是小孩子家,哪里撑得住?”
对于秦佳玉所处的境况,宋伯明显然是不满意的——秦佳玉带着一双儿女挤在整个宅院的后西面,房屋最狭窄,使唤的人也少,年龄也参差不齐,除了清光身边的金桃,其他的都老的老,小的小。
“佳玉,这些年,你在宋家受苦了。”宋伯明怜惜道,这些年,他因为公务在身,不能常常回来,偶尔回来,也是很快就走,根本不知道他不在的日子里,有无人苛待秦佳玉及一双儿女。
万夫人与他夫妻几十年,他深知妻子的为人,也了解她的那些小毛病——本性不坏,就是事事喜欢计较,比较固执,喜欢奉承她的人,也喜欢奉承比她强的人,两者都不占,她便不喜欢。
在宋伯明看来,秦佳玉是个老实不过的人,哪里懂得逢迎?
自然没有好日子了。
“没有好日子过”的秦佳玉却不敢回话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的日子有多难过。
“老爷此话怎讲?我能到宋家,有现在这样悠闲自在,不缺吃穿的日子,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了,老爷治家有道,府中上下人人和睦,从没有争吵打闹,这些年来,我可是享福了呢。”秦佳玉道。
宋伯明叹了口气,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些年,是委屈了你——你来家已经十多年了,如今也才三十,与明光一般大,我却这么老了,不是委屈了你吗?再者,我离家多年,不在府中,难免有人会冷落你,你就是这么一个沉默的性子,从不说人坏话——也就免不了要我替你好好打算打算了——”
“我今番回来,一是明光的事情被揭露出来,我无颜面对圣上,二来我想回来看看,在家里住几年,我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人生无常,总有意外,我要提前做些事才好——”
宋伯明苍凉的望着昂首茫然的秦佳玉,心里一阵刺痛,哽着嗓子,慢慢道:“我死以后,你们母子三人的日子可能要艰难了,清光是个女儿,夫人又很喜欢她,我不很担心她……我担心的是你和小儿啊——他是个男儿,要分家产,我死以后,几年以内,可能会很太平,相安无事,这小儿慢慢长大以后,只怕他的几个哥哥要有些心思了。”
秦佳玉的脸僵着,微微偏头,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惨淡,“大郎他们人很好,定不会为难我和孩子……大郎他们把重阳儿当作好弟弟看待,还时常逗他呢。”
“重阳儿是我给起的小名——别人都不知道——没想到与老爷不谋而合。”秦佳玉补充道。
宋伯明远远望着睡熟的小儿,眼里多了一份温暖的笑意,“这个是好名字——”
温暖只一会,宋伯明苍老又悲凉的声音说起了惨烈的事。
“世上太多兄弟反目的事情了……我的儿子,我很明白,除了邦光一心都在书本上,有些风范,其他几个儿子……他们到了某些时候,也会发疯……到那时,我早就蹬腿了,管不了他们了,自然也保护不了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