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的人越多,就越讨厌人吗?
宋伯明开始有些诧异这个年轻人会说出这番话,他这个年纪正是有无限想象的时候,有激情也有活力,还有很多妄想。如他年级时候,他就想着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当时邻人都笑他痴心妄想,他知道有了这个想法才有可能——后来他果然飞黄腾达,邻人还只是石匠,没有多大改变,唯一改变的是对他的看法了,说他是命中注定当大官的人。
他笑了,哪有那么多命中注定,都是拼搏来的。
可面前的董鸿渐却早早的失去了想法与动力,先前还伪装成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现在完全暴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是苍白无力软弱的人,不敢面对不一样的生活,也不敢走出以前的阴霾。
宋伯明觉得心疼,在他心里,董鸿渐是个顶好的年轻人,聪明有韧劲,好好培养大有可为,现在却困在过往的悲伤中,一错再错,还不知悔改。
他想救一救这个有些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也要直面自己当年的某些错误——当官的事情没有对错,没有善恶,他如今告老在家,无官一身轻,是要对当年的事情做出一个反省了。
当时的他代表了大义凌然,代表了正义,弹劾了不少人,那些人流亡的流亡,处死的处死,当时觉得死得其所,死的应该,现在想想都是人命,意见不合,秉持的道理不同,没有不谋而合,发生了那样的惨剧——从大局来看,是对,从个人来看,是对也是错。
这么多年,没有懊悔,没有自责,是不可能的。
“人活着,就不高尚?天生万物,人在其中,乃是灵长,可也是免不了俗,要想着如何活,活得怎么样——做了有意义的事情,无愧自己,无愧天地,也就够了,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走走停停,瞻前顾后,还能剩多少日子?人在其中,不免怅惘,你正是到了这个时候,迷茫,不知所措,你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你被仇恨遮住了眼睛,希望是一时的,你千万不能让仇恨毁掉了一生。”宋伯明道。
董鸿渐摇摇头,笑道:“我的一生就是为了复仇,就是为了毁掉你们——先是周志云,然后是郭景先,现在该你了——”
宋伯明眼睛一瞪,仿佛从久远的年代里回过神来,“什么?他们都是因为你而死?”
“现在你知道这些,已经没有用了,你也不用假惺惺说那些话了,我不会听,也不会按照你说的去做,我只想杀了你们,不会放过你们,我努力熬过了十五年,这是黑暗痛苦的十五年,没有人能明白其中的酸痛,我父母双亡,家破人亡,谁能体会?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身世——我走到一个地方,就换一个身份,董鸿渐这个身份是我用的最久的,现在也要完成它的使命了——我不会再提起这个名字了。”
“是我害了你,是我们害了你,可与我那些无辜的孩子有何干系?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要伤害他们。”
“父债子还,没有无辜——现在他们应当昏睡过去了,你的小女儿确实警觉,发现了艄公身上有刀,拼命引来其他船只的注意,现在不会有人来帮你们了——”董鸿渐逼近宋伯明,握着杯子的手越攥越紧,一把扯住宋伯明,想要逼迫他饮下。
突然,手被飞来的石子打中了,董鸿渐慌乱之中,扔掉了杯子,腿也被飞来的石子打中,不偏不倚。
董鸿渐警觉的朝外看去,发觉有人朝里窥视,忙将宋伯明拉拽到自己一边——此时,门已经被人踹开,率先进来的是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孩,手里拿着弹弓,还想用石子打他。
后面跟着的是宋家的三郎延光和几个宋府家丁,从人缝中还挤出来一个小姑娘——宋清光。
董鸿渐见进来的都是宋家人,整整齐齐,除了和光,一个不少,不免疑虑重重,怎么自己买的迷香没有奏效?
管不了那么多了,董鸿渐拽住宋伯明的同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架在宋伯明的脖子上,很快的,从一个逞心如意的女婿变成了一个敢于用刀逼迫老丈人的混蛋。
延光急了,忙喊道:“你别伤害我爹爹——我们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相见?一切都好说。”
董鸿渐冷笑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今日本来就是鱼死网破之日,没想到你们竟然识破了,算你们走运,但是今日我死,总归是要带上一个走。”
宋伯明此时在董鸿渐手里,脖子下面就是锋利的匕首,他害怕,又不害怕,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不想这件事情没有结束,他们几个老的死就死了,偿命罢了,孩子们有什么错,孩子们也深受其害——尤其是董鸿渐啊,一个优秀的年轻人,光想着报仇,不想前程,以后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宋伯明看向自己的孩子们,耐心且冷静的叮嘱道:“你们出去,将船行驶到安全的地方,不要起任何争执,也不要管我,不要伤害鸿渐……往回家报信的时候,说我得了痢疾,不治而亡,其他的不要提一个字——也不要对和光说,要好好对他们夫妻俩。”
延光眼泪出来了,哽咽道:“爹爹,您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您不说这些,难道我们几个做儿女的就不认妹妹和妹夫了吗?”又深切地望着董鸿渐,温声细语,“妹夫,你冷静下来,好好看看,好好想想,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何必这样?”
“你们是一家人,我和你们不是一家人。”董鸿渐用力逼着宋伯明,宋伯明的脖子已经渗出了血。
“你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你,请你放了爹爹吧。”清光可怜巴巴的恳求董鸿渐。
董鸿渐似笑非笑,脸朝外瞥了瞥,“你们一个一个出去,头朝下,跳下去淹死——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事情都可以谈嘛,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清光哽咽道。
“人命不可以谈,仇恨过不去。”董鸿渐近乎平淡的说着,眼睛里却是嗜血的疯狂,红着肿着,落下泪,他不认为这可以平息,可以过去,不当一回事,他也没有理由,没有资格代替前人原谅。
延光急道:“你不想想你自己吗?你才中了进士,万众瞩目,以后前程似锦,炙手可热,你要亲手摧毁这一切吗,岂不可惜?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你得到了,又要亲手摧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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