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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雨微寒,细雨落在青瓦上,转而又顺着屋檐落下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云知微睁开了迷迷蒙蒙的双眼,神智一时有些恍恍惚惚。

寒气顺着没有关实的窗袭上身,膝下有如针刺一般疼,似乎是跪了许久,以至于她想起身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撑着供桌,她听到外面传来熟悉又遥远的吵闹声。

“她都跪了整整三天了,你还准备让她跪多久?!”

“慈母多败儿,都是你把她给宠坏了,宠得她不知天高地厚惹出这样大的篓子,若还不教导,等将来你我归西,谁能替她撑腰?”

“阿川,我知道过往是我太宠着她了一些,是我不对,可眼下这样的天气,你还不让她出祠堂,”女人声音软了下来,又带丝哭意:“若是阿微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如何是好?!”

是谁?

云知微的思绪有些涣散,她抬起头来,面前是神色慈悲的观音菩萨,香火缭绕而上,让菩萨面目有了那么几分模糊。

这尊玉雕菩萨像让云知微心里有些诧异,因为这尊菩萨像在她云家满门儿郎战死沙场,父亲以及五位兄弟长的六具棺木由燕州千里迢迢运回梁京后,伤心欲绝的祖母愤怒之下亲自砸了,玉碎的声音足足让她记了一辈子!

而她祖母去世至今,已近十年。

若说玉雕菩萨像让她吃惊,那神智逐渐回归后,听见外面那声音,云知微就更觉得诧异了。

那声音,分明是她那多年前过世的母亲的!

这是哪里?

她心中惊诧,逐渐想起那神志不清前的最后一刻。

那是让她如坠深渊的冬天,她躺在厚重的被子里,周边是劣质的炭炉燃烧后产生的黑烟。

云若安卷帘进来,她身着水蓝色蜀锦裁制的长裙,外笼羽鹤大氅,圆润的珍珠耳坠垂在她耳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起伏。

她已经年近三十,却仍旧带着少女独有的那份天真明媚,与躺在病床上的她截然不同。

她明明比云若安还小了一岁,然而云若安容貌如初,她却已似暮年沧桑。

她的双手粗糙满是伤痕,面上因长期忧愁细纹横生,一双眼全是死寂绝望,分毫不见当年将军府大小姐那份飒爽英姿。

云若安上前来,眸中早没了当初寄居将门府门下的自卑,有的只是不加掩饰的得意,她道:“二妹。”

云知微已没有力气斥骂,死寂的眸光燃了一丝怒焰直直地盯着云若安。

没有将军府的庇护,她云若安焉能有今日?

可她却绝情至如厮地步,她究竟亏不亏心?

面对她眸中的熊熊燃烧的怒焰,云若安并无一丝亏心和内疚,她淡淡道:“二妹何必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当日若不是二妹心软引狼入室,云府,又岂会沦落至此?”

她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到了此时,二妹难道还不明白,云府满门被灭的罪人,不是我云若安,而是二妹云知微你!”

云知微瞳孔骤然急缩。

指鹿为马一派胡言!

“云若安——”

云知微颤抖着声,她本想脱口骂出,然而触及自己云若安那从容淡定毫不心虚愧疚的模样,她骤然发现。

谩骂并没有作用。

此时此刻,她早已失去了手中的红缨枪,心中的无形剑,如今的她,手无缚鸡之力,已然奈何不了云若安。

闭了闭眼,咽下满腹的悲怆,她无奈地看着云若安,云若安明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了笑,假装不知,上前掖了掖她的被子,温柔道:“阿喧一会儿就来,妹妹放心。”

因为她知道,即便她阻拦,萧喧也一定会来见云知微最后一面,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枉作小人!

得了她的话,云知微收回眼眸,再多看一眼云若安,她都觉恶心!

云若安静静打量着她,许久后,缓缓笑了。

她抿了抿唇,又将一丝乱发顺于耳畔,随后低头瞧着云知微的眼睛。

“妹妹看上去,似乎行将就木了?”

云知微不否认,云若安说的是实话。

她的确行将就木了,她的身子早就败了,她多次和萧喧请求,想回到梁京去,想去祭奠一家满门,想给战死沙场的父兄烧上些许纸钱!

然而萧喧将她的要求一一驳回,如今她不久于人世,萧喧终于回到华阳城来,说带她回梁京。

可是她回不去了,她注定要死在这异乡华阳城。

云若安瞧着她,神色慢慢冷漠。

“恨吗?”

她平淡开口,云知微用眼神盯着她,给予了回复。

怎么会不恨?

她本天之骄女,却因为云若安一步一步落到了今日的地步,怎么不恨?

“可是,你凭什么恨呢?”云若安温和出声:“我有何处对不起你吗,妹妹?”

这话让云知微愣了愣,云若安抬起手,如同年少时一般,温柔覆在云知微手上。

“每一条路,都是妹妹你自己选的。若安从来没有勉强妹妹你,不是吗?”

“是妹妹喜欢萧喧,若安帮了妹妹遂了妹妹的心愿。”

“是妹妹一意孤行相信二殿下引狼入室害了你父兄不对吗?”

是啊,是她非要喜欢萧喧。

当年她明知萧喧喜欢的是云若安这样柔情似水的女子,而不是大碗喝酒,提枪能上战场杀敌的她云知微,明知父兄皆不赞成,她依然义无反顾追随萧喧而去!

是她,在父兄皆对苏裴心有怀疑时一意孤行地信了苏裴,将他带进了云家军,导致了父兄皆战死沙场,而苏裴,独掌云家军大权!

诚如云若安所言,的确是她一意孤行,但——这一切,若不是因为云若安从中推进,若不是因为相信云若安,她又岂会一叶障目的犯下这些过错!

风雪越大,外面传来男人急促而稳重的步子。他向来如此,喜怒不形于色,她也瞧不出他心里到底想着些什么。

片刻后,男人打起帘子进来。

他身着紫色绣蟒官服,头戴金冠,他看上去消瘦许多,一贯俊雅的眉目带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他站在门口掀开帘子,却并不进来,就那样直直站着一脸冷然地看着躺在床上,行将就木的云知微,待看清云知微惨败的脸色,他冷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风雪夹杂灌入,吹得云知微一口血闷在胸口。

她骤然发现,十多年来,再如何深情厚谊,似乎都已经放下。

她看着这个男人,发现自己早已不爱了,她的爱早就消磨在时光里,只是放不下不甘。

她不是爱他,她只是不甘心。

想通了这一点,她突然如此后悔这十五年。

倘若没有十五年前那一眼倾心,她便不会义无反顾地追随萧喧而去,他并不是冷心薄情之人,只是他的情,全给了云若安,而非她云知微。

她缓慢笑开,好似尚在十多年前,她还是将军府英姿飒爽的嫡女,手握长枪,神色傲然。

收回眸,她连看都不愿再看倚站在门口,一脸晦暗不明的萧喧一眼,只看着神色淡淡的云若安。

“云若安——”剧痛逼得她不得不闭了嘴大口喘气,等到气停之后,她轻声道:“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归儿的下落?”

云若安瞳孔骤然急缩,云知微说完这一句,一口血急促喷出,云若安惊叫出声,萧喧急忙上前,将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他双手微微颤抖,沙哑出声:“阿微……”

“云知微,你不能死,要死也要先告诉我归儿被你带去了哪里!”云若安上前一步,状若疯狂地叫嚣。

……

满脑子里回荡着云若安疯狂的模样,云知微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巨大的狂喜涌入心中,她猛地站起身来。

她踉跄着扶门而出,冲到大门前,盯着正在争执的云镇川夫妇。

云夫人叶清秋由丫鬟搀扶着,与云镇川争执,云镇川已濒临暴怒边缘,控制着自己情绪道:“她如今才多大,就敢当着众人的面打折安国公嫡次子的腿,下一次,她是不是敢打上金銮殿去!

平日里你和大郎他们纵着她,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当没看见,可这一次,她当众行凶,还被季贵妃身边的嬷嬷给抓了个正着,你让我怎么护着她?”

“我不管你要让阿微如何,我只知道她如今被你打了还在里面跪着!”

叶清秋红着眼:“这是我——幺女,其他我不管,我就要她平平安安的,今日若跪出事来,你能还我一个幺女?!”

幺女?!

在梦里想念了千万遍的称呼,再一次听到,这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在梦里吗?

“她自幼学武,你太小看她。”云镇川皱起眉头:“她皮厚着呢。”

“云镇川!”

叶清秋提高了声音:“你还记不记得她是个姑娘家!”恨恨说完,她瞪着一双杏眼盯着云镇川。

“所以我没上军棍啊。”

云镇川脱口而出,叶清秋气得抬起手来,整个人脸色涨红,指着云镇川只气得喘不过气,就听得云知微急促又欣喜的呼唤声:“爹,娘!”

那声音不似平日那样,包含了太多。仿佛是旅人跋涉千里,历经红尘沧桑。

两人微微一愣,扭过头去,便看见云知微急促奔了过来,猛地扑进了云镇川的怀里。

“爹……”

温暖骤然而来,云知微几乎要痛哭出声。

还活着,父兄都还活着。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云府,也还没有覆灭,而她此生,也不用背负着一身罪孽苟延残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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