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随喜侍候着萧定晔穿好棉袍,系好紫狐披风,先一步闪到书房门口,撑起一把伞,只等自家主子出来后,好送他上朝。
天上雪片窸窣不停,旁边配殿的动静越来越大,萧定晔刚刚迈出门槛,便听配殿里“啊……”的一声惨叫,紧接着“啪”的一声巴掌声,宫娥跌跌撞撞从配殿中冲出来,一只手上满是鲜血。
她忙不迭的将伤手插进积雪里,抬头瞧见主子和随喜,扑通一声跪在远处,手里举着一根小指,拉着哭腔战战兢兢道:“……主子,公公,她……她咬断了奴婢手指……”
随喜真想将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宫娥一脚踢出去,他满心仓皇望向萧定晔,萧定晔脚步微微一顿,伸手过来撑了伞,独自大步而去。
往年皇帝与各官员年节能歇到正月十五之后再恢复上朝。今年情况特殊,宫变中套进去的官员不少,再加上宫变当日殉国的官员,整个朝堂整整空了一半。
诸事繁杂,各要职空缺,从各地选拔官员入京等事迫在眉睫,两个时辰的朝议,也并未解决多少问题。
萧定晔现下挂职兵部,只领着个三品的差使,重点还是放在京郊大营里。
然上头从二品的兵部侍郎被抄家,正二品的兵部尚书李大人宫变当日受了重伤。矮子里拔高个儿,一时之间萧定晔倒当了兵部的家,泰半时间要花在上朝上。
等下了朝,又要去御书房同皇帝商议重修皇陵之事,待再去了京郊大营,往往已离晌午不远。
多数时候,他便住在大营里,只偶尔回宫换个衣裳而已。
今儿还算事情完结的早,待他随同几位皇子出了御书房,已到了未时。
行在他边上的泰王含笑道:“五弟方才一席话,学识与见解精彩绝伦,此前竟隐藏的半分不露,令我等皆小看了你。”
宫变之后,朝廷缺人,泰王的禁足约束自然赦免。眼下最着急的是提拔官员,他被放去吏部,缓解燃眉之急。
萧定晔见他神色泰然,便淡淡一笑:“三哥行事滴水不漏,实在令人佩服之至。小弟却要为三哥提个醒儿,八面玲珑、四角俱全固然难得,可如若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分散了精力,影响了大事,却得不偿失。”
泰王笑意收敛,待旁的几位皇子走开了些,方压低声音道:
“为兄也要为五弟提个醒儿。人若动了情,便是有了软肋,有了弱点。寻常百姓有了弱点并无大碍,然生在天家,有了弱点,却往往是致命大错。
为兄记得有位宫女儿是什么凤什么族的人?你将她的身份掩盖的一丝不漏,真是煞费苦心。”
萧定晔面色一变,半晌方冷冷道:“三哥还是操心自己的身份吧,皇陵里凤翼族的人虽未留下一个活口,然天下之大,指不定他们便在暗处等着同三哥认亲。”
泰王哈哈一笑:“让五弟费心了。”扬长而去。
萧定晔出了御书房的院门,轻轻打了个唿哨,已有侍卫前来等其吩咐。
他沉声道:“告诉随喜,将王五调回重晔宫。”
侍卫忙忙领命去了。
远处四皇子等的不耐烦,使了人来催。
萧定晔只得大步前去,兄弟俩双双驾马出宫,一直到了吏部门前,瞧见阿尔汗家的车队停在吏部门前,穆贞正一脸着急的望向街面。
听见马蹄声,她方才吁了口气,心中百感交集,几步迎上去。
两兄弟从马背上跃下,四皇子笑道:“不是说后儿才启程,怎地阿尔汗大人今儿忽的要离开?”
穆贞垂眼道:“我原以为你们是出来送我,原来只是来送我阿爹。”
四皇子一抿嘴:“既是专程来送阿尔汗大人,也是专程来送穆贞姑娘的。然你武艺高强,身手不凡,我同五弟总要躲开一些,以免被你打的鼻青脸肿。”
穆贞扑哧一笑,却又垂下眼眸,站在原地吭次半晌,手往前一伸,手掌摊开,露出个极丑的荷包来。
她什么话都不说,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萧定晔抬手拿了那荷包,随意往腰间一塞。
穆贞心中略略有些失落,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三人静静站了半刻,阿尔汗大人从吏部出来,互相见过礼,方启程要极早上路。
穆贞并不上马车,只骑马行在两兄弟中间,迎着雪片无畏前行。
待行了两刻钟,出了城门,她调转马头,面色有些惨淡,又强做出潇洒神色,抬手抱拳道:“日后有空,欢迎两位去北边做客,我带两位殿下去草原戈壁上驰骋,保证比在宫里巴掌大的马场有趣的多。”
前方马车已行远,她再恋恋不舍半晌,方咬牙一甩马鞭,追向马车方向。
调转了马头,萧定晔一扬手,一个什么东西打到四皇子面上。
他手忙脚乱用衣襟一接,却是个极丑的荷包。
他面色涨红,神态却一片镇定:“五弟是何意,穆贞姑娘的荷包怎能随意丢给外男。”
萧定晔冷冷道:“她这荷包究竟送给谁,相信四哥比我清楚。”
四皇子咬死道:“本王不知,你莫栽赃。”
萧定晔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此,这几日回宫,我便央了父皇,将给我与穆贞姑娘的赐婚旨意昭告天下,早早成亲,三年抱俩。”
四皇子面上一急:“你……”
萧定晔冷笑一声:“你觊觎弟媳,可真是我的好兄长。”
四皇子此时连颈子都绯红一片,沉声道:“我……发乎情止乎礼,并未有任何逾越之处。可……”他面上终于显出央求之色,咬牙道:“我那里,还空着个侧妃之位……为兄好几年未办过喜事……”
萧定晔极力绷着笑,缓缓道:“我虽定了几门亲,可要等父皇下旨赐婚,只怕要眼前的乱子过了来。这一等,没有两年也有一年。妇人嘛,一个两个也没什么区别……”
四皇子眼中一亮,忙忙道:“对对对,妇人就是这样,相差无几。在父皇下旨前换一个也没什么不成,你去哄一哄祖母,她定然愿意的。”
萧定晔却看看手掌,弹一弹指甲,喃喃道:“穷啊,最近穷的要命,私库里还差一万两,才能凑够一万两。”
四皇子一愣,抬手指着他半晌,咬牙切齿道:“你这是趁火打劫!”
萧定晔立刻将手一伸:“荷包拿来。便是再丑,那也是我侧妃的手艺,怎能流落到外男手中。”
四皇子忙忙将手背去身后:“你没见她方才的神色?荷包明明就是要送给我,只经你手而已。”
萧定晔看看天色,跃上马背,调转马头,道:“一万两银子,四哥下去慢慢想。人已经到了我名下,急的人不是我。”他手一扬,马鞭啪的一抽,如蛟龙一般往京郊大营方向急窜而去。
四皇子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摇摇头叹道:“我今儿给了你一万两,保不齐明儿你继续敲我竹杠。人我是要的,银子却不能轻易给你。”
重晔宫,配殿。
随喜站在檐下,同面前的秋兰一板一眼交代着:“将你从浣衣局调来重晔宫,不是让你来助纣为虐。胡猫儿一言一行,要每日向咱家汇报,可知了?”
秋兰心中忐忑,不由道:“前两日皇上才下了圣旨,奖励姑姑平叛有功,该是功臣。怎地听公公的话,倒是将姑姑当犯人一般监视。”
随喜点头道:“没错,就是当犯人。她在重晔宫,只许她保命不死,却不能活的太好。她死了,咱家杀你,她享福,咱家还杀你。你不管用什么法子,让她张嘴喝药用饭,吊着命就成。”
秋兰闻言惊得一跳,不知猫儿究竟如何,心知这活计不轻松,然就此转身离去却更不忍心。
她一咬牙,道:“我尽力便是,若不小心让姑姑活的好了,你砍我脑袋,那也是我的命。”
随喜哼了一声,只让她在檐下等着,自己先进了配殿寝房,看着怔怔靠在床头的猫儿,倨傲道:
“咱家此前当你是傻的、聋的、哑的,没告诉你内情。既然你能吭声,不傻不聋,咱家就同你说实话。明珠监视着你,还能让你在坑道里做手脚险些逃出去,那是她的失职。她是暗卫,失职只有一个结果。你自己去想吧。”
猫儿身子一颤,眼珠子转向随喜,一动不动盯着他。
随喜续道:“如今外面拨来侍候你的叫秋兰,听说同你相识。她的责任是替你煎药、喂你喝药,看你用膳。你大可以拒绝,她做不到那些便是失职,咱家就送她去陪明珠。”
话毕,他再不看她,转身出了配殿,同候在檐下的秋兰努努下巴:“煎药去吧,她若不配合,大耳刮子抽她。”
秋兰心里颤了两颤,放下自个儿包袱卷儿,先去煎了药。
时辰过的极快,不过几息,天色已暗。
院里点燃了宫灯,外间已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
秋兰捧了药碗出来,愁眉苦脸去往小厨房。
随喜看着那药碗空空,回头望配殿努努下巴:“她喝了药?”
秋兰唉声叹气:“喝了。”
随喜面色转喜:“哎哟我的娘哎,姑奶奶可算是被掰过来了。”
秋兰又补上一句:“吐了。”
随喜一呆。
秋兰叹道:“胃里什么都没有,扶不住汤药,自然得吐。奴婢先去熬些粥,待姑姑用过粥,养上两日的肠胃,再来喝药。”
随喜又苦了脸,挥挥手:“去吧去吧。哎哟,真头疼,两个人没有一个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