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正急想着要用眼前这些物件做出什么替代品来,偏生此时随喜已从外间回来。
人还未进门,声音已先一步传进了院里:“可都准备的差不离?还有一个多时辰,前面宴席可就散了!”
待他说完这句话,正好窜进了院里。
莹莹白雪下,整个重晔宫莹绿莹绿,处处盘旋着吐着信子的巳蛇。
小厨房里,没有飘散出任何热乎清香气儿。
随喜一拍大腿,呵斥道:“兔崽子们,今夜不是你们脱一层皮,便是咱家脱一层皮!”
太监、宫娥、嬷嬷们纷纷上前,向他哭诉着今儿的委屈。
随喜听过,咂摸了一回,咬牙切齿道:“姓!吴!的!”
他纵然心里要杀吴公公千万回,此时却不是问罪的时候。
他只得往配殿门口一站,喊道:“秋兰,出来。”
秋兰正替猫儿拭汗,闻言并不理会,待为猫儿重新换了衣裳,方低声道:“姑姑先躺着,我出去一回。”
经过了这一日的煎熬,到了此时,猫儿已退了烧,人也苏醒了过来,暂时瞧着再无大碍。
秋兰缓缓出了门,行了个半礼,十分恭敬道:“公公有差遣?”
随喜着急道:“你此前同胡猫儿熟悉,吴公公又是她的老相识,算起来,你同吴公公也该有些交情。你快去寻他,重新要些花灯来,也不求精美,只要样数多便成。”
秋兰却轻咳一声,缓缓道:“公公怎能张口胡说。”
随喜一滞:“我何时胡说?”
秋兰细声细气道:
“第一,胡姑姑同吴公公,本就未见过几回面,虽说曾配过阴婚,那也是姑姑躺进棺材里的事。后来姑姑活过来时,便与吴公公退了亲,无甚往来,哪里是老相识。
虽说公公是太监,可也算半个男人。喜公公将姑姑同吴公公拉扯在一处,实在是妨害了姑姑的名声。姑姑好歹也是皇上亲封的四品女官,怎能任由喜公公如此抹黑。”
“第二,奴婢当时虽与废殿走的近,然那时是冲着姑姑而去,与胡公公半个面都未遇上过。奴婢还有两年便要出宫,现下家中已开始张罗亲事。喜公公说奴婢与胡公公有交情,若传出去,奴婢这辈子是嫁不出去,只有投河寻死一条路可走。”
她一声声质问上来:“姑姑同奴婢虽是初来乍到,在重晔宫没什么根基,却容不得公公随意侮辱。公公再要胡说,奴婢拼上性命,也要去告一回御状,让皇上为姑姑和奴婢做主。”
随喜一句话便招来她一连串的反驳,他愣神的当口,秋兰已不卑不亢的行了个半礼,一掀帘子,转身回了配殿。
随喜怔忪着转身,喃喃道:“邪性,今儿真是诸事不利。”
外间闹得鸡飞狗跳,配殿里却罕见的岁月静好。
猫儿没有同秋兰闹别扭,鸡粥端到嘴边,她便从善如流的饮下去。
秋兰趁热打铁,煎药、喂药、洗药锅,一气呵成。
秋兰坐在床边榻上,握着猫儿的手,劝慰道:“我也不知姑姑究竟有何心结,可什么事情能大过自己的身子?病好了,今后的事情才有指望,姑姑莫忘了手里的买卖。”
外间的鞭炮声再次响起,向世人倒计时着年节的结束。
猫儿呆坐半晌,哑声道:“明珠……埋在何处?”
秋兰心下酸涩,摇头道:“她如何死的,我等都不知,更不知尸身埋在何处。多可怜的姑娘,年纪轻轻……”
说起了明珠,又不由提起了柳太医:“平日那般温润如玉的人,谁知竟是叛党。尸身挂在宫门外半月有余,才解了下来。他家人跑的一干二净,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猫儿靠在床头,想着那位青年,如果在最后关头没有进宫,便不会死。
他因何苦衷投靠了泰王,她并不知。然而他用心头血救了她,她是明白的。
她曾听肖郎中提到,制毒人是柳太医的阿爹,到了最后,却是儿子来解毒。
那些内心撕裂、身不由己的时候,定然比她痛苦上百倍。
她挣扎道:“寻纸钱……我想……为他(她)烧纸……”
秋兰去掖庭寻来烧纸和香烛时,五福一起跟来,验收他阿爹的宫斗成果。
平日高大上的掖庭宫,今夜满院的绿光和巳蛇花灯,五福站在院门口时,便未忍住满心得意,嘎嘎大笑声将随喜引了出来。
随喜站在院里向他招手:“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五福贴着墙根进来,躲在秋兰身后,待到了配殿门前,一步闪了进去,只往帘外探出个脑袋:“何事?我忙着呢。”
随喜冷哼道:“你回去问问吴公公,他的大内总管位子可是坐着难受?旁处如何咱家不同他计较,我们重晔宫可从没这么丢过脸。”
五福嘟着嘴道:“他是我干爹,又不是我亲爹,我才不传话。喜公公有话同他说,该专门去寻他。可我阿爹现下,正在前头忙活节宴。你若是搅和了宴席,皇上要打你大板子!”
随喜“嗞”的一撮牙花子,越发觉着今儿这事是掖庭宫专门针对重晔宫。
是两宫之间的较量。
他抬手指着五福:“成,现下咱家走不开,你回去告诉吴公公,让他明儿等着咱家,咱家让他尝一尝另一条腿上挨刀砍是什么滋味。”
他一转身,进了小厨房,催着嬷嬷就手做些旁的小食。
待出了院子,看着满院小蛇闹心,又指使着太监、宫娥们将其中一半的巳蛇花灯取下来。
配殿里,秋兰同五福两个抬了案几放到床边。
秋兰解释道:“柳太医是叛党,姑姑明着祭拜他,被抓住便是大罪,只能在房里偷摸着烧些纸。柳太医在天有灵,定会体谅姑姑。”
五福跟着插嘴:“明珠姐姐的坟头在何处,我们也不知道。若去外面寻个路口去烧纸,只怕喜公公不放我们出去”
猫儿点点头,并不苛求。
三人围着盆,将纸钱点燃,一张张放进盆里。
黑烟袅袅,带着灰烬盘旋而上。
五福不由的流下泪来,低声道:“明珠姐姐,我们多多给你烧纸,你在那边有钱花,就不怕受旁人的欺负。姑姑再同阎罗王阿哥说说情,让你投个好胎……”
三更时分,外间响起长久的炮仗声,噼噼啪啪传进配殿,增添了许多生气。
炮仗响完,接着是不停歇的烟花。
那亮光在天际绽放,透过窗户纸,照进来影影绰绰的璀璨。
猫儿迷登着望向窗棂,眼中显出些许憧憬。
秋兰忙忙去了窗畔,拉开帘子,推开窗扇往外探望出去,回到陪夜的睡榻边上,问道:“姑姑可想去院里瞧?大朵大朵的星辰花,在床上是看不到的。”
她见猫儿眸中向往,立刻做主扶她靠坐在床头,为她穿上棉袍,系好披风,背她在背上,外院外而去。
瘦成一把柴的少女,并不比半大小孩重上多少。
秋兰心下酸涩,心中越渐迷茫。
同样在宫变中立功,吴公公春风得意,何以胡姑姑却成了这般境地。
待要到门边时,猫儿低声道:“只在……窗边看看……”
秋兰心知猫儿不愿她受累,心头更是憋起了一股劲儿,拉开房门,撩开帘子,背她站在了檐下。
寒风裹挟着雪花劈头盖脸而来,猫儿仰头往天际望去。
炫彩斑斓的烟花在天空绽放,虽然下一息就要凋落,却并不影响灿烂时的辉煌。
院里有奴才们在等待主子的归来,随喜缓缓踱过来,冷哼道:“活了?不傻了?能吃能喝能说话了?”
秋兰立刻将猫儿转去身后,冷冷道:“随喜公公充其量也是四品太监,何以却能同四品女官这般说话?要知道,便是同样品级,女官可比太监尊贵。公公若是节下饮多了酒胡乱说话,奴婢劝你早醒酒,莫等到见了棺材才掉泪。”
随喜冷笑一声:“咱家倒未想到,胡猫儿结识的人各个牙尖嘴利。”
他的目光越过秋兰,定在猫儿面上:“莫着急,咱家明儿会会你。”
天际烟花繁盛不停歇,外间却有了嘈杂脚步声。
随喜立刻往外迎去,外间侍卫已搀扶着萧定晔歪歪斜斜进来。
醉酒的皇子分外闹腾,口中不停歇的喊道:“高兴,本王高兴。莫劝,高兴!”
随喜忙忙上前从侍卫手中搀扶过萧定晔,口中顺应道:“高兴高兴,主子平叛有功,终于如了意,该高兴。”
他架着萧定晔要往正殿而去,萧定晔却脚步蹒跚,一把推开他,迷迷登登睁开眼,看着满院景致,大着舌头含糊道:
“绿的……适合本王,最适合不过。全天下都知道……绿色的……最衬本王……”
他往袖袋里一掏,向随喜丢过去个物件儿:“赏……办得好,要赏,大大的赏……”
随喜原当自家主子饮醉酒会注意不到满院绿蛇,未曾想此情此景反而更有存在感。
他只怕现下得了赏,明儿便要被打板子,不禁恨恨往猫儿方向瞪上一眼,手忙脚乱架着自家主子往前去。
萧定晔饮醉酒,身子极重,待快到一排宫殿前,他却身子一扭,往配殿方向而去。
随喜拗不过,反而被他裹挟着一起跌跌撞撞,擦过秋兰身畔,咚的便进了配殿,一头扎进了床上。
随喜手忙脚乱挣扎出来,萧定晔已在猫儿的床上呼呼大睡。
经了一番折腾,他全身浮上一层密密细汗,若从被窝里剥出去,到外间被冷风一吹,只怕就要伤风。
伤风了势必要请太医,老太后那边收到消息,只怕……
两处板子已在排队,随喜已提前感受到身子火辣辣的疼。
他出去唤了宫娥进去侍候,秋兰已背着猫儿急急道:“这……鹊巢鸠占,姑姑去哪里歇息?”
随喜板着脸训道:“如何叫‘鹊巢鸠占’?这重晔宫的一草一木,哪个不是殿下所有?殿下想睡何处就睡何处!”
他远远往自己日常歇息的耳室一指:“那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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