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本整整齐齐摆放在桌案上。
账目罗列的十分清楚。
胡猫儿在大牢里产生的支出,被随喜一笔一划誊抄在纸上。
每一笔都清晰反映出胡猫儿发出的挑衅。
萧定晔一目十行。
半个月,五百八十两。
随喜如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站在胡猫儿那头,向自家主子出主意:
“账上的银子建配殿都不够,胡猫儿这一折腾,各房重挖、重填地面的银子正好被挪去。
再不将她从大牢放出来,只怕连重建配殿的银子都要折腾进去。
她就是个无底洞啊!”
萧定晔内心颇有些颓败。
对一个人完全失去掌控,他很少有这种经历。
便是他三哥强压他的那些年,他虽然默默在忍,可心里十分清楚出头的路怎么走。
然而对胡猫儿,他实在不知要如何对她。
用真情,他全力试过,失败了。
用权势,她也不怵。都被送进大牢里,她竟然还能拿捏他的顾虑,隔空向他叫板。
用性命要挟,宫变结束那夜,她以为没有得来心头血,宁愿死都要死在宫外。
用酷刑,她又是个硬骨头。七伤散发作时的蚀骨之痛,她能硬挺着一声不吭。
他实在不知道,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人,到底该如何对待。
他知道她看重自由。现下他还勉强能用自由约束她,若有一日她连自由都不在乎,他就真的无能为力。
他的脑中一阵一阵的抽疼,思忖半晌,疲惫道:“你去接她。银子的事……我只能去找一回四哥。”
……
刑部大牢里,一连十来日的热闹还在持续。
被各衙役当祖宗对待的胡猫儿,此时人虽还被拘禁在牢里,然而小日子过的实在不可谓不称心。
监牢虽简陋,然而里间现下干干净净,床榻有,被褥有,小柜子有,恭桶有。
有位衙役甚至还为她弄来了一个带着铜镜的小妆盒,里间是妇人家常见的一件妆品,虽并不算贵重,然而多少都是个心意。
此时她斜靠在床榻上,心口搭着一条熏香锦被,口中磕着瓜子,摇头甩脑欣赏着一支小曲儿。
唱曲的兔儿爷站在监牢外,长相英俊,行止温柔,一把子声音低沉磁性,将一支小曲儿唱的令人肝肠寸断。
一首小曲唱完,猫儿斜眼向边上等着的衙役投去一眼,衙役立刻哈腰同猫儿道:“小的带他去外间耳房里候着,等晌午再过来。”
喜洋洋的去了。
跟着猫儿享福的,自然是她的四舍五邻。
几位曾叱咤风云过的人物,混到了被瓜子、花生和小曲就能轻易被收买的地步,对猫儿怎么看怎么顺眼,削尖了脑袋想同猫儿攀亲。
此时没了小曲,斜对面的“一只眼”又开始老生常谈:“大仙,我认你当姐姐,可成?我没判死刑,过几年出去还是一条好汉。又一身好武艺,护的你周周全全。”
同这相似的话,几个监牢里都有人说。
此前皆是要认猫儿当妹子,现下进阶成要当她小弟的,却是第一位。
猫儿嗤笑一声:“你都快老成我爹的年龄,你好意思喊我一声‘阿姐’,我还不好意思答应。甭打本大仙的主意,本大仙两条原则:
第一,不同皇族攀亲。
第二,不同好汉掺和。
你们这些好汉,本大仙不敢高攀,哪凉快哪玩去。”
她头顶的墙壁被人敲响。
隔壁的长手汉子道:“你可是宫里的人,想要和皇家人不牵连,不是容易的事。”
猫儿愤愤道:“牛不喝水强按头,大不了一拍两散。本大仙也不是软柿子,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那汉子低声一笑,喃喃道:“你这姑娘滑不留手,虚虚实实本事不小,我瞧着一时半会死不了。”
此时已到未时,各牢犯已开始歇晌,打鼾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长手汉子趁人不备,转头往墙壁上极轻的一抠,从背后取下一块砖,往墙那头悄声道:“姑娘,我求你办件事,事成必有重谢。”
墙壁另一头的猫儿听那声音陡然清晰起来,转头一瞧,立刻发现颈子的部位少了一块砖,从砖洞里露出来一只眼睛,眨眼间,眼皮上露出一块陈旧伤疤,显得十分凶狠。
猫儿身后的这个监牢,同大牢前方耳房处于两个方向。
她日常跟着衙役出去沐浴,沿途回来,因对这些牢犯未产生过兴致,故而从未想着倒退几步,看看这监牢里都是些什么人。
现下只从墙洞上一瞥,竟未想到平日里同她说话、言语颇为有礼的汉子,竟是个恶人的模样。
她立刻往后退上一步,频频摇头,低声道:“莫打我的主意,我同你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那人急切道:“你这两日装神弄鬼,外间必定是有人同你配合。你是神棍,比我好到哪里去?”
猫儿叱道:“你是贼盗,难道比我高尚?”
那人一愣,唇角勾起:“有些本事,竟被你看出我是贼盗来。”
猫儿无语。正常人谁的手臂会那么长?自然是自小练过,要靠手吃饭。
那汉子悄声道:“你当神棍是为了混银子,我当贼盗,也是为了混银子。你将这东西带出去……”
他身子一晃,略略离了墙洞。再过上两息,墙洞里已多了一根锁匙一般的物件。
他急急道:“你将此物件带出去,送去正街一间医馆,掌柜姓柳……”
猫儿心中一动,汗毛一根一根竖起来,一字一句问道:“你同那姓柳掌柜,是何关系?”
汉子道:“我等……勉强算友人。这是柳掌柜出借给我之物。原本腊月就该完璧归赵,结果腊月我就被关进了大牢……”
猫儿的心咚咚作响,低声道:“我再问你,你所说的柳掌柜,可有子嗣在宫中任太医?”
那人立刻住了话头,墙洞中的钥匙立刻被他取回。
半晌他方防备问道:“你同宫里的柳太医,可相识?”
猫儿心下有些酸楚,只喃喃道:“极相熟……我……”
那人听闻,静了片刻,方一吆牙,重新将钥匙放进墙洞:“我观察了你好些天,现下能托付的人只有你。这钥匙我藏了这几个月,不知哪日就要被官差搜去……”
猫儿眯着眼,盯着那钥匙,蹙眉道:“你可知,柳太医一家……”
不能说!她内心立刻拉响了警报。
柳太医一家都是泰王的人,眼前这汉子或许也是泰王的人。
他十月被抓进监牢,再不知外间事,否则定会知道柳太医已死、柳家全家失踪。
也因为身在牢里,故而不知道她在打击泰王的事情上发挥了多少光和热。
她稳了稳心神,道:“万一我去正街,寻不到那柳掌柜呢?”
汉子怔忪片刻,道:“不会的……这钥匙非常重要,柳掌柜便是一时半会搬走,也会寻机会再回去。”
此时远处已传来匆匆脚步声,听着仿似是李巾眉的丫头——狼牙棒的动静。
那汉子着急道:“快,你快收下。东西放在你身上,比跟着我安全。柳家一定会来寻的。”
猫儿知道她不该拿那钥匙。
拿了只怕便是风波。
然而事关柳太医……
脚步声已极近,只要再拐个弯来者便能站到监牢门前。
猫儿一吆牙,立刻上前,将手往墙洞里一探,再一缩,那钥匙便被她牢牢握紧在手中。
继而一块墙砖悄无声息的顶上,将那墙洞隐藏在平整的砖墙上。
来探监的果然是狼牙棒。
她如平日一般将饭屉里的好菜好酒递进去,再蹲在监牢门口,同猫儿唠嗑。
日常话题总是围绕着李巾眉的闹腾,以及作坊的运营。
狼牙棒叹气道:“小姐现下只剩‘上吊’这一出戏,可这戏要东家配合才成。现下用绝食拖着,我家小姐真要饿成人干。东家何时能出狱啊?”
猫儿将自己脑袋一指,又开始翻旧账:“她用板凳给我开瓢时,可想到日后要用上我的事?你转告她,让她赶紧上吊,我阿哥等着收她小魂。我不会陪她唱‘镇魂’的戏码。”
这些日子,虽则衙役也帮她买来了膏药,然而脑袋上的伤疤却还未掉,瘙痒难忍,令猫儿一日里要咒李巾眉无数回。
狼牙棒只得拐着弯的央求道:“现下东家在牢里,小姐在家里。作坊的劳作虽未停工,可做出来的妆品都未向寄卖铺子供应,堆积了好大一堆。”
猫儿急道:“李巾眉和我不能出力,你和虎头铡快去送货啊!”
狼牙棒便极微妙的一笑,再不说话。
猫儿“呸”了一声。
狼牙棒是李巾眉的丫头,自然一切都为了她主子。
这是要催着猫儿想法子出大牢,先配合李巾眉把“上吊——昏死——镇魂——苏醒”这套戏码演完,以此对外表现李巾眉刚烈退亲的态度。
等李巾眉将自己的亲事解决了,才能有精力去顾着买卖。
猫儿冷笑两声,同狼牙棒道:“出大牢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想再出去。你同你主子就死了这条心。买卖的事也拉倒,小爷在牢里有人侍奉,不缺银子。”
狼牙棒离去后,猫儿方有时间细看那钥匙。
这是只有一支指关节大小的白玉钥匙,看不出成色如何,齿端微有磨损,显见曾经确然开过锁。
她此时有些后悔,就不该一时脑子抽筋接下这钥匙。
这摆明是个烫手山芋。
然而她身上担着一条姓“柳”的人命。
柳太医纵然是泰王的人,可最后他为她送了命。
她原本就是个不愿意欠人情的人。这样的人情太重,重的她每每想起来,心中便憋闷的仿佛压着千斤重担。
她心下烦躁,又吩咐衙役带来兔儿爷,点了一曲“麻姑献寿”的戏本,兔儿爷别别扭扭唱出来,倒也别有一番热闹劲儿。
随喜受萧定晔之命,前来大牢,欲带猫儿出监牢时,瞧见的便是猫儿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抚掌叫好的纨绔形象。
随喜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银子,他娘的供着胡猫儿的银子,归根结底全都是出自五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