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坊停工。
衙役们不客气的拷问声从院里一一传进来。
李巾眉坐在猫儿身畔,轻声安慰道:“既然已经花银子请了衙役,便让他们去审问,你自己何必气成这般?”
猫儿有气无力道:“叽叽呱呱叽叽呱呱……”
李巾眉叹了口气:“我看你这嗓子算是毁的一干二净。”
她转头问五福:“你姑姑方才说甚?”
五福瘪着嘴一摇头,黯然道:“这下连我也听不懂姑姑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旁人更听不懂。”
猫儿转身寻了纸笔,简单画了两个字,将纸递给李巾眉。
李巾眉瞧见,面上一阵白,一阵红,讪讪着说不出话。
五福探头望过去,心下有些雀跃:“我这两日正学着认字儿,这两字,我阿爹拿来骂我的最多,是叫‘废物’,我有没有认错?”
猫儿望着李巾眉。
李巾眉便一笑,扭捏道:“这两日,我是在买卖上少操了些心。”
她拍着心口道打包票:“等我回府,派两个家丁过来驻守,自此再不会让人钻空子。”
猫儿叹了口气,又写下几个字。
李巾眉看过,点头应下:“等寻出了内贼,我就招呼帮工们重新研磨粉,等你出宫后混合好糯米粉,我们就往铺子里供。”
此时耳室外有人敲门,王五瓮声瓮气的声音传了进来:“东家,该回去了。”
李巾眉立刻松了一口气,同猫儿道:“放心,你先回宫。这里有我,不把内贼寻出来,我彻夜守在此处。”
见猫儿还望着她,立刻恍悟道:“衙役们的赏银,我出,我从自己私房里出。”
猫儿这才牵着五福,同王五一起出了院门。
回宫途中顺畅,时间尚算宽裕。她固然内心郁闷,然买卖上旁的事还要尽快往下推动。
待到了正街端口,猫儿便同五福下了马车,寻着售卖陶器的店铺一家家看过去。
猫儿嗓子生疼,已说不得话,只将图册教给五福,由五福指着册子中图纸上所画的妆品陶罐,同掌柜相谈烧制工艺与难度。
待问过一圈,虽价钱未谈妥,然从工艺实现上来说,猫儿心中已有了些谱。
等她回宫再将相应的妆品陶罐稍作改造,再去京郊寻便宜的瓷窑,就能供应出第一批中高端的妆品。
最后一家陶器铺子旁边,正是一家小酒馆。
酒香四溢,站在街面上也能闻到。
猫儿一连三日未饮酒,被勾起腹中酒虫,陡的觉着心中焦躁难耐,无一碗烈酒不足以扑灭燥火。
她立刻拐进酒馆,往站在柜台边上扒拉算盘珠子的掌柜面前搁下一块碎银,当即扌包起一只小酒坛,拍去了泥封。
将将凑在嘴边,酒坛便被一只大手夺了去。
王五站在她面前,正色道:“公子不可饮酒。”
猫儿立刻转身,将猫爪伸向另一坛酒。
这回连泥封都未来得及拍开,便又被王五夺了去。
猫儿吆牙切齿道:“☆○☆○……”
王五面无表情道:“公子再用红豆姑娘威胁小的,小的今夜就去亲自杀了她,自此不留把柄给旁人。”
很好,够汉子!猫儿给了他一个赞,愤愤出了酒馆。
酒虫被这般一勾起,轻易便不容易下去。
等回了宫,她在院中挖心挠肺的踱步,半分稳不下来。
偏生康团儿还要来添乱。
萧老六举个巴掌,将五根手指分的极开,提醒着猫儿:“大仙,明儿就七月十五,鬼节了呢!”
这是提醒猫儿,要把他阿娘从地府带上来。
猫儿心里一亮,立刻上前,蹲在他面前做了个饮酒的姿势。
康团儿猜测道:“大仙邀我饮茶?我喝一小口茶,要失觉整整一夜。祖母半分不许我饮茶。”
猫儿忙忙摇晃着身子比划了几个醉拳。
康团儿为难道:“扮猴子?我见母妃,还要扮成猴子?母妃可还能认出我?”
猫儿颓败,取了树枝正要在地上写字,明珠已站在一旁,提前就叮嘱着康团儿:“殿下不可为夫人寻酒,她嗓子不成。”
康团儿恍然大悟,摊开手道:“大仙怎么不早说?若你偷偷告诉我,我一定送来好酒给大仙。现下却不成了。”
猫儿无语。谁没偷偷了?
她转头恨恨瞪一眼明珠,明珠便耐心同猫儿道:“酒是害人的东西,夫人千万不可再饮酒。趁着这一回,全戒掉才好。”
猫儿缓缓起身,同康团儿挥挥手,转身便要走。
康团儿立刻拉着她:“明儿十五啦!”
猫儿只得点头。
待将他诓走,她心中想了想,康团儿的事,还是得安排到吴妃的旧宫殿里去。
时已过晌午,晚霞如生了火一般,将整个天际渲染的一片绯红。
吴妃虽诞下了一位皇子,地位不显。
她所居住的旧宫殿,所处位置还不如现下的才人殿。
宫变之时,宫中损失巨大,太监、宫娥死伤无数。
开春后,宫里紧衣缩食,并未在民间征召人入宫侍候。
像这种位置偏僻的空置宫殿,就更不会指派下人打理,连守殿人都不会有。
院中野草荒芜,蛛网四结,已是一片人走茶凉之态。
宫变那夜,猫儿便是在一间耳房,撞上了挂在房梁上的吴妃。
吴妃原本住在正殿,因何却去了最边上的耳房。
只那么一瞬间,不知吴妃又经历了多少心理压力。
在终于抗争不过时,为了让康团儿能活下去,这位年轻的妃子,用这种方式向泰王表明了死守秘密的决心。
猫儿依次从最中间的正殿、边上的两处配殿看过,想着要将“吴妃投胎”的戏台子搭在此间,就得使人将宫殿打整整齐。
若一片杂草、满是蛛网的模样,康团儿瞧见,不知会有多难过。
她心下有些酸楚,从配殿出来,原本要出了院门去寻吴公公要人,脚步一拐,却又走进了吴妃当时上吊的耳房。
耳房里装呈的十分简单,原本便是备着下人居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高柜。
当初康团儿便是躲在那高柜里出声啼哭,才被猫儿听见,将他扌包了出来。
耳房比正殿、配殿更为荒芜,同外间院里同样青砖铺就的地面,草屑已从院外弥漫到耳房,荒的能闹鬼。
脚踩上去,便能看到草丛窸窣摇晃,不知惊动了什么生灵。
吴妃当初上吊的那根绳,并未解下,如今还吊在房梁上,仿佛等着下个人自动套上颈子。
猫儿叹了一口气,正待转身,外间彩霞已撤的极快,最后一抹霞光从窗棂射进,打在那上吊绳圈上。
绳圈瞬间发出刺眼光亮。
只一息间,外间霞光消逝,四周已昏暗如夜。
那绳索的光亮也随之熄灭,静静垂挂在那头,与平常绳索无任何区别。
她揉了揉眼睛,心里咚咚直跳。
下一刻,她便跳上床沿,要去够那绳索。
外间院门忽然“吱呀”一声,有人喃喃道:“谁开了殿门?”
两个太监结伙进来,将各处殿门掩住。
此时外间鸟雀回巢,老鸹嘎嘎嘶鸣。
两个太监听得心中一陡,脚步匆匆出了院门。
待外间没了动静,猫儿重新跳上床。
见离麻绳还离了几寸远,又去正殿搬了把椅子重叠在床上,使出手上所有力气,方将打了死结的绳索解了下来。
绳索比寻常的麻绳,略略粗了一圈儿。
四处已晦暗,没有亮光,从外间看不出蹊跷。
她取了发上金簪,极小心的刺烂麻绳端头,顺着纹路将绳辫一缕缕解开。
麻绳的芯子很快露了出来。
是一张极薄的金纸。
方才霞光打在麻绳上,反射发光的便是这层金纸。
拨开金纸,里间一层米浆纸,薄如蝉翼,其上不知用什么文字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
只猫儿剥开之时,米浆纸已现了裂纹。
再遇上清浅呼吸,竟然纷纷碎裂,要灰飞烟灭了去。
猫儿大惊,立刻将米浆纸拿开些,须臾不敢再动。
她呆呆跪坐在原地,心中却有些怆然。
吴妃定然是从康团儿的性命受到泰王威胁之初,便已做了两手准备。
第一条是生路。泰王失败,她和康团儿能安稳活命。
第二条是死路。为了保得亲子的命,她主动赴死,将秘密长埋于地下。
不,不止是两手准备。
还有第三条路,她要和泰王两败俱伤。
她将掌握的秘密,不管是泰王的也好,或者是淑妃的也好,她全然写下来,然后伺机等待。
然而最后,她不知在怎样的压力下,艰难选择了死路,却心有不甘,将这些秘密偷偷藏在绳索中,以期有人能发现,帮她报仇。
她准备的那般久,以至于本就不算坚韧的米浆纸更加脆弱,遇到一丁点儿外力,便要碎成一片尘土。
到了最后,她用夹带了芯子的绳索,选择白日里几无阳光、只有日暮时分能晒到一丁点儿太阳的耳房,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
她算准了宫变后,皇帝暂时不会选秀女,这宫殿暂时不会有新主人。
她算准了宫里人手不够,太监、宫娥们最多只会清扫正殿、配殿,不会有多余精力去照看耳房,这绳索才有最大可能被保存下来。
她只将绳索的秘密寄托给夕阳,却一丝未让康团儿知道。
她尽最大的努力让康团儿远离危险。
在这宫里,知道的越少,活的便越久些。
天色已全然暗下来,梆子声隐隐传来。
一更了,已到了各宫门的落锁时间。
猫儿在宫里时,王五等人并不会完全跟着她。
不知重晔宫众人,现下是否已能发觉她的失踪。
晚风吹来,院中齐腰高的荒草呜呜作响,像极了想象中的闹鬼之地。
她一动不敢动。
脆弱的米浆纸随时都可能消失,而里面记载的,极可能是有望扳倒泰王的机密。
她还记得,皇帝曾应承她,如若能拿住幕后黑手,便放她出宫,给她自由。
她不能轻举妄动。
她得扳倒泰王。
她得为吴妃报仇。
最重要的一点,她得为她自己的自由,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