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已是暮色四合。
康团儿略略有些紧张,望着猫儿的神婆装扮,低声问道:
“大仙,你戴个牛角帽子,就能将阿娘唤出来吗?”
猫儿还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哑着声道:“还得有这么一副破锣嗓子,才能惊动我阿哥。”
康团儿此时却分了神,同猫儿较真专业问题:“此前大仙嗓音极好,又是如何同阎罗王联系的?”
她牵着康团儿一路缓缓往吴妃宫殿而去,低声道:
“有人说,女子一旦成亲,就从珍珠变成了鱼眼珠。我现下身份尴尬,已不是从前单纯的废殿宫女,法力自然要受了折损。”
康团儿却叹了口气,道:“可惜你嫁给五哥哥太早啦。你如若能等我长大,我封你当正妃,天天跟着你抓鬼,多有意思。”
猫儿一笑:“正妃就好吗?我却不稀罕。等你长大后,特赦我出宫云游四海,可成?”
康团儿较真道:“我长大,你都老啦,云游四海可走的动?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宫里晒太阳得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待行到吴妃殿中时,康团儿却忐忑不敢进去。
他期期艾艾道:“我每回梦见母妃,她都在绳子上荡啊荡,舌头吐的老长……”
猫儿叹了口气,蹲身下去,将他搂在怀中,安慰道:
“吴姐姐是想告诉你,她极好,不要挂心她,故而才吓唬你。”
康团儿闻言,蹙眉道:“是这样吗?那梦中母妃看到我害怕她,岂不是很伤心?”
猫儿扌包起他进了宫殿,安慰道:“吴姐姐怎么会怪你?她倾其所有,都是为了你。”
院里宫灯已亮。
去岁冬日枯死的葡萄藤架下,一个桌案上摆放着书册和纸笔。
书册翻开,仿佛方才还有人读书写字,却因为什么事暂时离去。
正殿、配殿皆亮着灯烛,里间人影瞳瞳,是此前吴妃还活着时的模样。
康团儿立时唤了一声“母妃”,在猫儿怀中挣扎,就要跳下地去。
猫儿忙忙扌包紧他,在他耳畔低声道:“莫说话,吴姐姐今夜要投胎,可不能将送行的小鬼惊扰到。若误了她投胎,可就是大事。”
康团儿眼中已蓄了泪,听了猫儿的话,果然不再出声,一双紫葡萄般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正殿方向。
仿佛他看仔细些,他母妃就能像平日一般,笑吟吟从正殿出来,蹲在他身前嗔怪他:
“又去了何处玩耍?脏成了小花猫。快进去净过手脸,母妃为你摘葡萄吃。”
猫儿扌包着康团儿退到边上,清了清嗓子,扬声唤道:“鬼君可至?时辰到了,莫错过吴姐姐的大日子!”
她的话音刚落,一位宫娥便从正殿中出来,面上妆容极浓,瞧不出究竟是宫里的哪个宫人。
那宫娥手中端着红漆盘,盘中盛放着一碗汤,正腾腾冒着热气。
紧随其后,吴妃终于从正殿而出。
康团儿立时一抖,喃喃唤道:“母妃……”
吴妃充耳不闻,只手持一把团扇,从正殿门口,缓缓踱到配殿门口,探首向里间一打量,又摩挲着门外立柱,行到葡萄藤架下,坐去椅上,轻轻叹了口气。
一旁立时腾云驾雾,跃下来一位鬼君。
鬼君向吴妃恭敬一揖,夹着嗓子道:
“娘娘,时辰已到,该您前去投胎。
下一户人家,家中殷实,身子康健。夫妻两连生几个儿子,就差一个女儿。
娘娘投了胎,自出生便被捧在手心里疼爱,顺遂一生。”
吴妃听闻,缓缓问道:“为何下一世里,本宫运道这般好?”
鬼君回道:“皆因娘娘的骨肉康团儿,心中良善,每日皆祈祷上苍善待娘娘。我家鬼君大人备受感动,专程为娘娘寻了户好人家……”
吴妃此时终于望向康团儿,招手道:“团儿,过来,你去何处玩耍?怎地脏成了小花猫?”
猫儿立刻将康团儿从怀中放下。
康团儿只愣了一息,拔腿便跑向吴妃,一头扎进她怀中,哭哭啼啼道:“母妃,我再也不到处去玩,我守在殿里陪母妃……”
吴妃缓缓一笑,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过他的小脸道:“玩耍的时候玩耍,读书写字的时候,也好好好用功才是。”
她拿起书册,轻声教着康团儿:
“……势服人,心不然。理服人,方无言……勿自暴,勿自弃。圣与贤,可驯致。”
康团儿紧紧抓着吴妃的衣袖,跟着她缓缓念下去。
待念罢,吴妃柔声道:“母妃方才教你的,可记住了?”
康团儿懵懂道:“记得。这是《弟子规》中的话。”
吴妃一笑,正要再说,一旁小鬼已催促道:“娘娘,运道不等人……”
康团儿一把扌包住吴妃手臂。
吴妃抓紧时间同他道:“要孝敬太后娘娘,听皇祖母的话,可记下了?”
康团儿眼泪已淌了满面,呜咽道:“孩儿记下了。”
吴妃最后一次望他一眼,端起桌边汤碗一饮而尽。
远处立刻腾云驾雾,吹来许多烟尘。
吴妃转身便要走,康团儿死死扌包住吴妃,惊天动地的哭起来:“母妃……母妃……”
吴妃手忙脚乱,立刻向猫儿做个口型。
猫儿急急上前,从康团儿身后扌包住他,一叠声道:
“快放开吴姐姐,耽搁了她投胎,等到再投胎,却是户坏人家,去了要吃苦头……”
康团儿只牢牢抓着吴妃衣袖,嘶声哭嚎,再也听不进任何话。
猫儿着急,只得用了大力,一把将吴妃衣袖撕下,向她使个眼色。
吴妃立刻退开,转头望了哭的绝望的康团儿一眼,同小鬼两个纵身一跃,便跃进了团团云雾中。
康团儿望着云雾大喊一声:“母妃……”
身子一软,晕倒在猫儿怀中。
……
慈寿宫里,太后一贯的好脾气,难得震怒一回。
她指着跪在厅中的猫儿,吆牙切齿道:“混账,怎能狠得下心?他那般小的年纪,你怎能狠心去诓骗他?”
猫儿跪地不敢辩驳。
成长是不是需要代价,是不是需要这般残酷的代价,她也十分怔忪。
有些人的成长,便顺风顺水,一生没有经历过大的风波。
然而身处皇家,又怎能真的无忧无虑长大。
这原本就是一口吞噬人的大井。
外间脚步声匆匆而来,萧定晔一身武将铠甲,显然将将回宫,还未去重晔宫,便先赶了过来。
他撩开帘子,并不敢直接为猫儿求情,只站去太后身畔,正色道:“六弟的事情,孙儿知道呢。是孙儿出的主意,阿狸才照着去做。”
太后冷哼一声:“哀家倒不知,原来你竟是这般不顾分寸之人。”
萧定晔笑道:
“哪里未顾分寸?孩儿想着,六弟日日这般思念吴妃娘娘,到底与他心志成长有碍。
不如一了百了,演一场吴妃投胎的戏码,让他看到吴妃下一世生活顺遂,他才能一切往前看。”
太后听闻,面色稍稍和缓,又责怪道:
“便你出发点是好的,可康团儿毕竟年岁小,上一回已经受了一番母子分离的刺激,今日又来一回。才六岁的小娃儿,怎能受的住?”
她正自说着,阿娇嬷嬷已撩开帘子进来,含笑道:“小娃儿哭嚎就像下阵雨。这不,人已经醒了,正站在外面求见呢。”
太后一怔,纳闷道:“他竟小大人一般要‘求见’?真是稀奇。带他进来。”
宫娥外出传话,须臾间,康团儿同太医进来。
康团儿疾步跑向皇太后,瘪着嘴忍泪道:“祖母,母妃投胎去了呢。”
皇太后恨恨瞪了萧定晔一眼,转头和蔼同康团儿道:“听说是个好人家?”
康团儿便点点头:“说是家中全是男孩,母妃过去,就是掌上明珠……”
皇太后一笑:“掌上明珠好不好啊?”
康团儿迟疑半晌,点点头:“是不是和宫里一般,全都是哥哥,没有姐姐妹妹。如果只有母妃一个,就会很受宠?”
太后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瓜:“没错,我们小六真聪明。”
康团儿便长长叹口气,道:“这还差不多。若凭我同大仙的交情,她不让母妃好过,我就再也不让她等我长大,不让她做正妃啦!”
话毕,转头瞧见猫儿正跪在殿里,仿佛说人坏话被当场抓住了一般,面上终于有些扭捏,道:
“我同大仙逗趣的。大仙能不能当上我的正妃,我可得问问祖母。”
又转头同皇太后道:“母妃投胎前说,让我日后要听祖母的话。祖母说,大仙可能当我正妃?等我长大了,要同她两个游山玩水,然后回宫晒太阳。”
猫儿心中暗道不妙,背上立刻浮上一层冷汗。
果然皇太后目光灼灼望向她,那目光中满含警告,仿佛她是真的利用康团儿,借康团儿之口,传达她想当正妃的心思。
太后再不接话,只转头望着太医,道:“如何?”
太医忙恭敬道:“小殿下只是一时激动,方晕厥过去,又醒的快,并无大碍。下官开一剂定神汤,用过便好。”
太后方点点头,待屏退了太医,方冷冷看向猫儿:“人可以聪明,但不可太聪明。若太聪明,超出自己能承接的程度,那便是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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