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四更。
猫儿一身黑衣,与明珠行在宫道上。
她压抑着声音咳了两声,悄声问道:“你说,殿下可回了寝殿?”
明珠早已有了不详预感。
她战战兢兢道:“主子,这回奴婢只怕活不成了。”
猫儿替她打气:“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我瞧着你蔫坏蔫坏,一定不会死在今夜。”
她再往前行了几步,将衣袖凑进鼻端一闻,一股尸臭立刻窜进鼻腔。
这样不成,痩狗鼻子灵。萧定晔这几日极瘦,一定能闻出端倪。
她同明珠在路口一转,先去了一趟才人殿。
春杏被拍门声吵醒,披着衣裳前去开门。瞧见一身黑衣的猫儿,立时醒了瞌睡:“姑姑这是……又闹什么幺蛾子?”
猫儿用力推开门缝,同明珠两个腆着脸挤进去,从包袱皮里将她晚宴时才从白才人处得来的十两银子,重新塞回春杏怀里:“借贵宝地沐个浴,不打扰你们睡瞌睡。”
春杏嘟嘟囔囔道:“重晔宫的澡盆子泡不下姑姑,偏要往才人殿来?”
猫儿笑嘻嘻道:“别人家的饭香,泡澡自然也是一个道理。”
春杏只得下去生火,帮她热水。
一刻钟后,她同明珠两个换好离宫时穿的锦衣,将夜行衣藏在才人殿,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叮嘱春杏:“今夜什么都没看见,可记下了?”
春杏往院门处一望,着急道:“五殿下……”
猫儿忙忙接过话头:“尤其是五殿下,更不能让他知道。”
春杏比她快了两步,已将院门拉开道缝隙,低声道:“可是,殿下……”
猫儿一把拉开门,迈出门槛的同时,同春杏道:“你莫担心,只要殿下不知,他就不会为难……”
一阵冷风吹来。
她的话头立时断在喉中。
静悄悄的夜里,门外站着一个人。
一个长身祁立,便是受了伤,也挺拔如一棵白杨的青年。
圆月挂在天际,清晖撒下,青年面上神情莫辨。
猫儿心里咯噔一声。
春杏在身后终于有机会将话说全:“殿下,在门口等姑姑呢。”
猫儿立时向萧定晔咧嘴一笑,忍着腹间疼痛疾步上前,当着人面将他手一挽,低声道:“别人看着呢……给我留些面子,回去寝殿,我们关起门再理论,可成?”
萧定晔的目光牢牢锁住她,只几息间,已大体将她检查过,心中倏地松了一口气,继而吆牙切齿道:“谁敢看?”
身后传来哐当一声,才人殿干脆利落的闭门谢客。
……
四更天的重晔宫,比往日热闹了不少。
院中虽孤寂无声,然而乌压压跪了一地的黑衣侍卫,冲淡了秋日的寂寥。
跪地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然而内心却群情激荡。
在被暗算夹击多日之后的今夜,形势可算是扳回一局。
寝殿里,猫儿哎哟连天,一叠声道:“痛痛痛。”
萧定晔往她腹间偌大的一团青紫上涂上膏药,紧吆着后槽牙,道:“你不是仗着你能忍痛,才任性妄为,置我于不顾?”
她知道今晚之事已暴露,按他在政事上说一不二的性子,只怕参与进此事的人都不会被轻易放过。
尤其是她这个枕畔人,只怕更要受斥责。
她立时瘪了嘴,捂嘴低咳几声,道:“怎地我为你扌包仇,倒还招来你的埋怨。”
他并不受她蛊惑,只像仇人一般盯着她道:“你莫做戏,我不会上你当。”
她听他说的无情,内心真起了委屈,眼泪登时扑了满面:
“……我冒着生命危险,给了你三哥痛击,还没有损失一人一马,还打听了消息,你竟然……
我被踢的险些断骨,腹内疼痛难忍,你也不知道心疼……”
他心下立刻波涛汹涌,只想将她拥在怀里。
然而她太不知天高地厚。
他不能给她这个暗示,不能让她觉着,他需要她冒着生命危险去对他好。
不需要。
这些兄弟相斗、逐鹿皇位的事情,本就不该将她牵扯进来。
就算已经牵扯了,他却不能让她冲在第一线,不能让她去打打杀杀,然后他躲在她身后享受成果。
她是勇敢,是聪慧。
然而她太冲动,仅凭一腔孤勇,就想干成事。
今夜她能得手,完全是三哥面对莫愁尸身,一时情绪波动,松了警惕。
否则,等不了天亮,他三哥就能从宫外跃进来,将她的尸体往他面前一丢。
他不敢想象,她真死了,他会如何。
从他今夜进了寝殿没寻到她的人影,从随喜扑通往他面前一跪,说出她今夜的行动,他几乎失了神识和主张。
他立刻换了夜行衣,就要带人往宫外去。
他不敢慢上一息。
不,他收到消息的时候,其实已然是迟了。
三哥中途离席,那已经是快两个时辰之前。
两个时辰,能发生太多的事情。
去岁腊月的宫变,只两个时辰,护城的叛军几乎就要攻占整个皇宫。
他在宫外遇袭,只两个时辰,他几乎就要流血而亡。
好在他还没走出重晔宫,王五已提前一步回来。
他方知道她还活着,活的好好的,完全不知她的行事究竟多么险恶,还在纠结借盆沐浴的问题。
他不能助长她的冲动。
侥幸只能发生一两回,却不能回回都侥幸。
他看着她涕泪皆流,只强忍着要慰藉她的心,冷冷道:
“胡猫儿,本王不需要你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同样,我也不会为你做到这种地步。你今夜一厢情愿,险些酿下大祸,你该去反省,而不是邀宠!”
他一甩衣袖,决然而去,只留她的哭泣声回响在偌大寝殿。
书房里,侍卫们一个个进来,待被审问完,又继续去外间院里跪着。
等轮到明珠时,时已五更,各宫门已依次开锁,迎来新的一日。
“……胡主子不知用何种利器突袭了泰王,这和原本商量好的不一样……原来只说要探听消息……”
明珠的话将将说到此时,外间随喜已疾步前来,一步迈进书房,十分自觉的跪在了明珠身畔,悄声道:“殿下,泰王府有郎中上门。”
萧定晔急急道:“三哥如何?”
随喜有些迟疑:“据传来的信,泰王竟是哑了……胡主子是做的何手段,竟将泰王刺哑?”
人的喉间骨头环套,要被利器刺中,要么得刺客力气大,要么得扬手刺去。
当时那个情况,猫儿若扬了手,以泰王的警惕和身手,断没有伸着脖子等在原地挨刺的可能。
只怕早都劈手捏住猫儿手臂,顺势将利器刺进猫儿体内,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随喜发出疑问后,明珠立刻被盯上。
明珠摇头道:
“奴婢真不知。当时我等抛出莫愁尸体,调换回了胡主子,立刻撤离。
马车上,胡主子便腹痛难忍。奴婢只担心主子受伤,便没来得及相问旁的事。”
萧定晔闻言,想起她方才在殿中呼痛连天……她惯来是能忍得痛的人,既然呼痛,只怕是真的疼痛难忍。
三哥是什么身手,一只脚上力道有多大,他清楚的很。
他当即有些坐立不安。
半晌,同明珠道:“去受了刑罚后,回寝殿侍候着去。今后敢再被她撺掇着行险事,你就自行了断。”
明珠战战兢兢磕头谢恩,前去领了一回鞭子,方往寝殿而去。
明珠离开,轮到王五受审。
萧定晔靠在椅上,伤口阵阵疼痛,只得由随喜替他发问。
随喜同猫儿最初达成的共识,便是由猫儿冒充莫愁尸体探听消息。
他最关心的,自然是这消息。
王五摇头道:“当时是胡主子同泰王两个悄声说话,声音连泰王的侍卫都未惊动,更何况我等。究竟探问出什么消息,只有胡主子一人知道。”
随喜便转头望了望萧定晔,期期艾艾道:“方才,奴才仿佛听到,胡主子还在呼痛?”
此乃大事,殿下还是纡尊降贵去问上一问啊。
万一胡猫儿真探听出重要消息,说不得就能将泰王的势力连根拔起。
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龙椅啊!
萧定晔却并不接话,却转了个话题:“三哥府上,除了忙治伤的事,还有何事不对劲?”
随喜忙道:“暂无旁时。”
萧定晔便点点头,挥一挥手:“让暗卫们回去就位,从今夜开始,每一人挨一回鞭子。何时轮完何时了。”
随喜提醒道:“可昨夜护着胡主子出去的,都是平日就拨给主子的侍卫……”
萧定晔一吆牙:“打的就是他们。”
目光立刻定在随喜面上,战火一瞬间波及过去:“还有你。既然是如此重要之事,便是你不透露给本王,怎能不做好万全之策?她那头区区十几人,你就敢让她出头?”
他靠在椅上,闭眼良久,方冷冷道:“你心中既然不能拿她当主子看待,本王就不能再用你。掖庭的吴公公近日缺人手,你去吧。”
随喜立时扑通跪地,硬着头皮求饶:“殿下,奴才此前确然未将胡主子真心当主子。
然而经了此事,她为兄弟们报了仇,为殿下报了仇。奴才心里佩服她,愿意拿她当主子。”
他见萧定晔再无二话,只得砰砰连磕两个响头,方擦了眼泪,起身出了书房,极快的收拾了包袱卷,又将殿中诸事托付给王五,垂头丧气出了院门。
王五陪在他身畔行了一段,宽解道:“你看明珠,最终还不是回来殿里侍候。你去掖庭熬上一两个月,说不得便能回来。”
又劝道:
“早前我就告诉你,殿下拿胡主子当眼珠子看,你偏不信。
你前后想一想,胡主子哪里不好?处处为了殿下打算,使计将殿下从宫外偷挪进来,又去为兄弟们报仇。
你眼里只有殿下这一个主子是好事,然而太过死心眼,却是给自己找麻烦。你是个太监,太不懂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随喜听闻,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咱家此前得罪过吴公公,这回去了掖庭,只怕要被老吴磨搓掉几层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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