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家前院,唢呐声声,随同主人家殷勤迎客。
后面园子里,戴小妹同李巾眉站在一处,一边回头望着不远处一对鸳鸯,一边悄声低语。
戴小妹问道:“李姐姐……”
李巾眉立刻扬起颈子:“我同你小姑姑是密友,你还怎能唤我姐姐?”
戴小妹从善如流:“李姑姑,殿下方才的意思,是真要同司徒姐姐……司徒姑姑解除亲事?”
又有些喜滋滋:“殿下的眼睛,简直没有一时离开小姑姑。这只怕就是小姑姑所言的‘遇上良人’吧?”
李巾眉听闻,转头瞧见几丈外那一对,心中纠结几番,方叹气道:
“今儿这般好的时机,乔家老夫人却因病卧床,你乔姑姑侍疾出不了门。否则她若能来同五殿下见一面,时间久了,两人渐渐相熟,亲事才更稳固。”
戴小妹奇道:“乔姑姑同殿下的亲事,都已赐了婚,难道还有被退亲之嫌?”
颇有些得意道:“小姑姑真本事。”
两人话中的萧定晔与胡猫儿仿佛多么一对神仙眷侣,而不远处的两位当事人,却没有那般柔情蜜意。
萧定晔握着猫儿手,面上含笑道:“腹上可还痛?紫青消了没?”
猫儿一把抽回手,冷冷道:“殿下何必做出这样一副模样给人看。现下周遭已没了人,大可以收起你的嘴脸。”
他腆着脸皮将她手重新握在掌心,低声道:“何时要给旁人看?就只是给你一人看。”
又道:“今儿也不算白来,我同司徒姑娘的亲事,也八成能解。你可开心?”
她一把推开他,吆牙切齿道:“萧定晔,你行事莫拿我当幌子!到头来你如了意,我反而成了京中贵女的眼中钉!”
萧定晔忙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话还未说完,猫儿已挣脱他,向不远处把风的两位姑娘跑去,徒留一环富贵手钏在他掌中。
近处有脚步声传来,四皇子迈着方步踱了过去,在他脚边啐了一口:“该!”冷着脸离去。
临近午时,喜宴终于开始。
胡姓女认戴姓人为兄父,牵着着两姓,也牵扯着两性,做不成男女回避,只在宴席中间搭了无数屏风,将男席、女席左右分开。
连番唢呐催促,宾客皆落座,认亲仪式终于开始。
猫儿发髻数支簪子已被解下,重新梳妆过,此时一顶金冠戴在发髻前,冠前垂下数缕珠帘,将一张玉面遮挡的影影绰绰,不为外人细看。
戴大人同戴老夫人坐在尊位。
总管一声“拜高堂”,明珠搀扶着猫儿盈盈拜下,连磕三个头,方接过明珠递过来的茶杯奉于额前,朗声道:“父亲、母亲,孩儿为二老奉茶。”
戴大人笑意吟吟接过茶杯,利落饮下,方长叹一声:“我儿乖巧。”
戴老夫人跟着饮了茶,待要再说声“我儿孝顺”,一时却动了情,双目汩汩流泪,说不出话来。
猫儿原本只把认干亲当成一个过场去完,并无多少真情实意在里面。
然而戴老夫人三番四次流露真情,倒令她也跟着心潮澎湃。
她在这一世没有一个亲人,那些同族之人只想着如何利用她,逼迫她。同这位才见了两面的戴夫人相比,高下立现。
她心下有了亲近之意,不由红了眼眶,只低声道:“孩儿日后定当孝顺阿娘,不让阿娘担心、操劳。”
戴夫人却流着泪一笑:“尽说傻话,一日为娘,终身挂怀。为娘担心我儿,是母女天性。”
她一口饮干杯中茶水,戴大人手往边上一伸,十几位下人已端来红漆盘鱼贯而来。
管家扬声唱道:
“老爷、夫人赏小姐——
三尺珊瑚一对,祝小姐祥瑞安康。
玉如意一对,祝小姐一生顺遂。
紫玉石榴一对,祝小姐多子多福。
……”
宴席上的各宾客见戴家一气子送上十几样宝贝,皆是成双成对,且那句“多子多福”毫不掩饰,纷纷咋舌。
心知这位皇子的夫人却不是止步于夫人,只怕日后大有前途。
李巾眉混在女客中,瞧着这一场架势,喃喃道:“完了,乔妹妹正月过了门,只怕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待宴席结束,戴家人齐齐将猫儿与萧定晔送上马车,奔赴往下一场。
前一场已熟悉了流程,王家那一场进展的更为顺利。
待月上柳梢头时,猫儿已歪在马车里,往皇宫而去。
猫儿叹道:“收了这许多物件,我心里提心吊胆,一时都不敢放下去。”
萧定晔今日饮了些酒,此时有些微醺,听见她的感慨,只一把将她扌包到膝上,笑道:
“今儿他们送上这些,日后到手的却更多。官场如商场,哪家不会权衡利弊?”
她将将要挣扎,想起他身上伤处,只得忍耐坐着,却板着脸道:“这些都是给我的,你可不能霸占。”
他扑哧一笑,点着她鼻尖道:“不占,不占。为夫连人都是你的……”
他的眼皮一垂,便定在了她唇上。
鲜红、饱满,唇线牵动着唇角,不笑的时候,看着也像是在微笑。
他喉间上下一滚,眸中明明灭灭,哑声道:“为夫错了,再不同你置气。”
话毕,已带着威胁气息,倏地贴了上去……
……
寝殿殿门“啪”的一关,将一对鸳鸯相隔在一里一外。
公鸳鸯愣愣道:“这……不是已经和好了?”
他酒气上头,啪啪拍开门,将将要挤进去,明珠从里间探出头,为难道:“殿下,主子说,床小,睡不下两个人……”
她将将说完话,原本还被灯烛映照的红彤彤的寝殿,登时一黑。
明珠躲在黑暗中,悄声道:“殿下,胡主子气性大,您再多想想法子吧……”手一用力,废殿门啪的掩上,再没有丝毫松动。
萧定晔愣了半晌,心下依旧不死心,再继续拍门。
过了许久,门开了道缝。
这回连明珠也未露面,只从门缝里塞出张纸。
萧定晔忙忙接了,借着前面正殿投过来的烛光一瞅。
两行,十个字。
我是为自己。
你自作多情。
他坐在前厅椅上眯着眼睛想了半晌,将王五唤进来:“你再将那夜之事前后说来,一个字不能漏。”
王五将猫儿出手前后之事又细细讲过一遍,到了最后方道:“我等将胡主子与莫愁尸身调换过,急着赶马车便走……”
知道最近萧定晔正为此事憋了一肚子火,尝试为猫儿开解:
“胡主子出手前曾说好,只探消息。
后来之所以贸然向泰王下手,胡主子却说,她若不动手,泰王接着就要向她下手。
奴才虽不知在乱葬岗里,胡主子同泰王之间究竟说了何事,然泰王定是说了些打打杀杀的计划,胡主子才拼着一死要先下手为强。”
萧定晔听过,低头再看看手中纸上的十个字,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你可是不信我能护好你,甘愿自己冒险出手?”
王五离去,过了不多时,又拿进来一个木盒,恭恭敬敬递上去。
萧定晔接过木盒,打开盖子,里间是一只只有小指腹大小的白玉猫儿,雕刻的虎头虎脑,憨态可人。
他回头往寝殿望去,寝殿的门缝里一点亮光都不漏,没有丝毫要让他进去过夜的模样。
他挥手屏退王五,对着木盒里的白玉小猫喃喃自语:“你们当猫的,是不是脾气都这么大?”
寝殿耳房里,猫儿沐浴过,见明珠已将寝殿重新燃起灯烛,立刻悄声道:“他走了?”
明珠忙给了她一个安心眼神。
她放下心来,坐去妆台前,对着铜镜一下又一下梳着乌压压的湿发。
暗沉铜镜中,映照出一位瘦削女子。
没了妆容加持,连日来的缺觉,在她面上留下深刻烙印。
那一对乌青眼,极像挨了旁人的老拳。
明珠将今日所得的物件规整好,见猫儿坐在桌案前开始打瞌睡,上前低声道:“主子,熬了几日了,你放过殿下吧。”
猫儿睁了眼,愣愣想了一想,喃喃道:“怎么是我没放过他?我时时都是放过他的。”
明珠旁观者清,叹气道:“若主子日后有了娃儿……”
她话还没说完,猫儿已断然否认:“不可能!”
明珠只得道:“奴婢就是打个比方。若主子日后有了娃儿,娃儿原本说好只是出去街面上玩耍,可真正却是往悬崖边上去了一趟。主子得知,会如何想?”
猫儿立刻吆牙切齿道:“姑奶奶不打死他个小崽子。”
明珠一笑:“同样的道理,主子出去往鬼门关走了一趟,殿下如何想?殿下没有打死主子,只是想让主子好好反省。主子反省了吗?”
非但没反省,还流水似的花着人银子,吃食、衣裳、首饰……能折腾的全部折腾了个遍。
猫儿心下有些怔忪,半晌道:“怎么没反省?我觉着他说的对。”
她是日日都在反省的。
她和他之间有三年之约。
她和他签下契约,为的就是三年后能活着出宫,安安稳稳过日子。
她确实不该一时昏了头,以身去涉险。
若丢了小命,过去所争取的那些,不就白争取了?过去受的那些磨搓与逼迫,不就白受了?
她默默躺去床上,阖眼睡去。
待睡到半途,却又迷迷糊糊道:“明珠,你去问问,他今儿可用了药?”
这句话明珠每个夜里都能听好几回,知道猫儿说的是糊涂梦话,便也随意搭腔道:“用了,用的极好。”
床上那人便没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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