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院厢房。
殷夫人坐在床畔,同猫儿继续老生常谈:
“那克塔努虽说死了,可也并无多少冤屈。他牵涉到的是大罪,无论参与多少,原本都是个死。
我听闻,他葬的极好,棺材是上好的木料所制,埋葬之地,正好是异邦人朝拜的那处圣庙。
若送到京城过了刑部,莫说下葬,要先悬尸示众数月,才一卷草席丢去乱葬岗。”
猫儿并不言语。
殷夫人又道:
“我知道你重情义,一时半会觉着难以接受。可为了一个外人影响了夫妻情分,不值得。
王公子在这件事上动了些手脚,是有些不近人情,可他这些日子多么后悔,你也是见到的。人孰无过,你该给他改错的机会。”
她看猫儿还是不言不语,油盐不进,心中着急,便道:
“你纵然是恨他,也要将自己养的生龙活虎,才能向他寻仇。你以为这般不言不语,就能达成目的?
我原以为你是个有勇有谋的女中豪杰,倒是不知你这般懦弱,竟想着用旁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猫儿听罢,眼圈终于一红,缓缓开口:“我……不弱。”
殷夫人见她肯说话,终于松了一口气,安慰她道:
“事情总要过去,一切都要向前看。王公子是有错,你怎可轻易绕过他,就该罚他用后半辈子向你认错。
你可着劲儿的折腾他,这才是你胡猫儿,才是那个没有武功却义无反顾去往平度府的你!”
猫儿怔怔坐了半晌,缓缓点了头,这六七日终于第一次开口,低声道:“夫人说的是,是我又想岔了。”
殷夫人握着她手道:“你想明白便好,只有一点,切莫再提及你真正的来处。提及这些没有任何用,反而暴露了你自己。王公子爱你至深,不受任何影响。可若是旁的男子,只怕就会将你当做妖邪,亲手架上火堆。”
萧定晔只去了一刻钟,便匆匆而回。
殷夫人便笑道:“公子果然是个爱妻至深的,这般快就回来。”
萧定晔心知殷夫人这是在和稀泥,只向猫儿瞟去一眼,见她歪在床头并无表情,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他见殷夫人要起身离去,便将她送至院外,一直到出了院门,方借了几步说话:“阿狸那夜说过的酒话,还请夫人守口如瓶。”
殷夫人脸上做出怔忪神色:“什么话?那夜她醉的大舌头,我倒是未听清她究竟说了什么。”
萧定晔便点点头,向殷夫人抱拳谢过,转身进了客院。
时已至未时,丫头煎好药送进房中,照常放置在案几上。
萧定晔端起药碗,耐着性子吹温,自己先抿一口,觉着不烫嘴,这才端着上前坐在床畔,含笑同靠在床头的猫儿道:“先用过汤药再歇晌,若错了时辰再服用,药效却不好。”
他将药碗停在她面前,只当她要如平日一般,自己端了药碗喝药,却见她向着药碗前倾了身子,就着他的手便将汤药一口口饮了下去。
因汤药苦口,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待咽下最后一口,咧着嘴喊了声:“苦,好苦。”
萧定晔只怔了一怔,立刻起身冲去窗前,一叠声支使着下人:“蜜枣,快,蜜枣……”
整个院子陡的忙碌起来。
待院里再次安静下来,萧定晔坐在床畔守着猫儿。
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待所有的话都冲到了舌尖,再张口时,依然是他平日里说过数遍的“我错了……”
克塔努的事情上,旁人无法转圜,可他能。
她就是知道他能,才曾出言求过他,也曾将希望寄托于他。
他使计逼杀一个异邦囚犯,于公来说没有错。然而除了让一个人死,确然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可他终究还是替克塔努选择了死。
于公来说没有错,于私来说,终究少了人情味。
他低声续道:“我被嫉妒冲昏了头……”
猫儿眼圈开始发红。
他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她并未反抗,可眼皮一颤,已流下两行泪来。
他心中大恸,一把将她搂在怀中,一叠声道:“我的错,为夫的错,再也不会了……”
她终于哽咽出声:“你就是不相信我……我将心都掏出来,你还是不信……”
他眼圈发红,不停道:“信得信得,全天下我最信的只有你一人……”
***
殷家客院里,因着一对夫妇僵持了好几日的关系有所缓和,下人们的脚步也轻快许多。
到了夜里,底下人将汤药和蜜枣一起送进来,萧定晔侍候猫儿服用过汤药,猫儿有了些力气折腾人,便支使的下人团团转。
不多时,她睡着的床边,便多了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床榻。
这小床榻是给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萧定晔刻意苦着脸道:“为夫体长,这小榻如此短,怎能躺的下高大的我?”
猫儿便冷哼一声:“你爱睡不睡,不睡便去院里站着。”
他扌包着枕头站在她床畔,往她那高床软枕看看,再往不起眼的小榻上看看,继续苦着脸央求:“夜里冷,为夫扌包着你睡,不好吗?”
猫儿摇摇头:“不好。”
他只得唉声叹气一阵,认命的蜷缩上了小榻,抬头见猫儿面上露着些得意,心中缓缓松了口气。
莫说让他睡小榻,便是让他去卧冰潭,只要她能消气,比什么都好。
他支起身子为猫儿掖好被角,道:“你好好睡,我替你守夜。夜里口干想喝水,你便唤我。”
猫儿从善如流,这一夜果然折腾了他五六回。
不是渴了,就是饿了。
要么热了,要么冷了。
要么这痛了,要么那酸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五更时分,她方短暂的放过了他。
他自己却睡不安稳。
略略阖一会眼,便倏地惊醒,见她好端端的躺在他身侧的床上,并没有消失不见,便摩挲着紧紧牵着她的手,这才放心睡去。
猫儿折腾人是一把好手。
萧定晔纵然乐的被折腾,可连续了六七日,也有些吃不消。
待新一夜的三更,猫儿将他唤醒,说肚饿时,他忍了又忍,终于试探道:“这回拿来吃食,你可不能像此前一般又任性不吃。得吃,得多多吃。”
猫儿坐在床头半晌,打了个哈欠道:“人一阵饿一阵饱,也属正常。莫非你堂堂皇子端来的吃食就格外金贵,我得三拜九叩吃的渣都不剩?”
他便叹了口气,起身去叨扰了下人。
待下人端着红漆盘将一碗鸡肉羹送到萧定晔手中,他端到她面前时,她果然道:“等待时间太久,我都等饱了。”躺倒就睡。
他叹口气,上前拉起她,低声道:“你看看你这些日子,清瘦成了什么模样。马无夜草不肥,既然端来了鸡肉羹,你多吃一口,就能快快圆回来。”
他用小勺舀起一勺,凑近她嘴边,哄着她道:“乖乖张嘴。”
她却抿紧了嘴,做出个宁死不屈的坚贞模样。
他微微一笑,便道:“我听说有一种灌汤的法子,极好用,为夫也来尝试一回。”
他端起碗大大喝了一口,搂着她就要倾身过去,她面色大变,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用力向他推去。
他毫无预警,被她推的一个趔趄,登时往后一仰,重重跌落在小榻上。手上端着的鸡肉羹全部泼到了他身上,没有浪费一滴。
空气突然凝固。
两个人之间陡然又现了一道隔膜。
这个隔膜有人知道为何,有人却不知因由。
然而知与不知,却并不妨碍气氛中的尴尬迅速蔓延。
猫儿低声道:“我还生着你的气,怎能同你亲热……”
萧定晔叹了口气,从小榻上起身,先重新换过衣裳,方坐去她身畔,牵着她的手坐了半晌,方没头没尾道:
“我中意你,不是以皇子的身份,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我中意你,与你叫什么、是什么出身皆无关。你是胡猫儿也好,不是胡猫儿也罢,都是我心中的阿狸。”
这便是隐约在回应她那夜的醉话了。
猫儿面上显出些困惑:“你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我这些年倒也是换了不少姓,倒还没换过名儿。”
他便不再多言,只低声道:“你只要知道我的心,便好。”
猫儿望着他,缓缓一笑,道:“夜了,睡吧。”
这一夜,猫儿未再折腾人。
此后萧定晔拿出万般的耐心对她,她也慢慢开了怀。
两个人之间再没有出现过“克塔努”三个字,也没有出现过“借尸还魂”的话题。
随着猫儿伤风的好转,过往的那些波澜,也随着春风而逝,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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