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一处民宅,几日前还住了满院的人。万神节之后,却日渐零落起来。
坎坦新皇上位要平衡政局,坎坦数百个孩童家中需要安抚,大晏喀什图的十来个孩童要送回大晏……种种事情交错在一起,将萧定晔的十来个暗卫和吴妙妙的二十几个兄弟忙的人仰马翻。
这两方势力原本的主子,却因各自重伤,偶得清静,在民宅里养伤。
妙妙的伤都算皮外伤,在床榻上躺个两三日,就能起身溜达。
萧定晔却内伤甚重。救出孩子之后,他紧绷的心弦一松,整个人立刻陷入了昏迷,昏睡两日才终于醒了过来。
醒来后清醒的时间也不久。为了促进内伤痊愈,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材,他每日大多数是昏昏沉沉躺在床榻上。
每日有限的两回醒来,多数看到的是他的狗腿子随喜坐在他身畔打瞌睡。
后来妙妙能从隔壁病榻上起身,他醒来时也常常看到妙妙。
他想看到妙妙的同时,也想看到孩子。
然而有时候往往他的诉求还没说出来,药效上来,他就又昏睡了过去。
如此一连过去了五六日,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新一日的晌午。
空气闷热,他的房门开着道缝,便于透气。
身畔没有人。
他睁着眼睛躺了半晌,便听一阵急切脚步声在院里响起。
随即传来清脆的娃儿说话声:“伯伯好!”
被称为“伯伯”的随喜听的一阵欢喜,却又不敢真的给两个小主子当伯伯,忙忙道:“可不敢,奴才受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急急进了厢房,瞧见床榻上已醒来的萧定晔,忙忙上去服侍着主子半躺,麻利的取了巾帕,替萧定晔擦了头脸,方笑道:“殿下可饿了?自今儿汤药换了药方,殿下不用再忌口,能多多用饭。”
救孩子的连日疲惫,以及服药期间的忌口,萧定晔已消瘦至极。好在药物滋补的到位,气色倒极好,双目炯炯有神,眼看着内伤已好了大半。
随喜同自家主子说话的时候,大王和小王扒拉在门边往房里张望。
萧定晔目光一瞥,便定在了两个娃儿身上挪不开眼。
是他的崽子,确然是他的崽子。
这长相,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任谁瞧见不说他是两个人的爹?
才被救出来了几日,两个人虽说离此前的胖墩墩还颇有差距,可神情已憨头憨脑,瞧着分外喜人。
见萧定晔看着他们,两人便齐齐的问候了一声:“伯伯好!”
伯伯?萧定晔眉头一蹙。
对着个太监唤伯伯,对着自家阿爹也唤伯伯?什么时候“伯伯”成了通行天下的统一称呼?
他立刻向两人招招手:“来阿爹身边。”
大小王和萧定晔原本是路人关系时,对待认爹的这件事上还极热情。现在真的成了父子,却反倒扭捏起来。
两人抿嘴一笑,摇了摇头,伸着颈子同他小声道:“阿娘不让!”
恰是这时,外间传来妙妙的呼喊声:“快过来,莫吵着伯伯歇息。”话毕,妙妙已蹑手蹑脚到了门边,要将两个崽子抓回去。
她一边扌包着二人,一边却下意识的往房里一打量,在半途与萧定晔的目光相遇,心里登时一虚。
“伯伯?”萧定晔眯着眼睛望向她。
疲乏多日、又受过多处皮外伤的女子,受损的身子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可瞧着这贼眉鼠眼、想搞事情的劲儿,该是已无大碍。
她见他相问,不由讪讪一笑,先松开怀里的两个崽子,指向性十分明显的同他们暗示:“快去玩去吧,不是说你们还有个老蓝?”
她已经与老蓝会过面。
那是她从病榻上起身的第一日,慈母心大发,要好好的疼一疼两个崽子。
当给崽子们沐浴时,衣裳一解,一条小蟒当先窜出来。
妙妙登时想起前些日子与巨蟒们的斗争,心中恶心至极,“啊”的一声大叫,便要追上去一脚踩死老蓝。
两个娃儿双双从浴桶里跳出来,因为一条蟒蛇崽子,同他们的阿娘爆发了重逢之后的第一回大冲突。
两个崽子将巨蟒崽子护在身后,哭嚎连天。
妙妙一瞬间败下阵来。
她再也当不了严母。
两个崽子之所以被人掳走,就是因为她当严母、训斥二人,导致二人起了叛逆心理,后来才走失。
她吃了一回亏,再不敢重蹈覆辙。
对于老蓝的事情,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稳住二人,想着之后为二人买一些萌萌哒的小动物,比如猫星人、狗星人、兔星人、鸡星人之类的,等着双王喜新厌旧,也好摆脱那蟒崽子。
此时遇上萧定晔的质问,她临时抓壮丁,立刻鼓励二人同老蓝继续发展友情。
双王只纠结了一息,便在“亲近阿爹”和“亲近老蓝”中勇敢的选择了后者,兴高采烈的牵着手,双双被她阿娘支开了去。
随喜作为成年人,从两个崽子的一声“伯伯”中,心中闪电般脑补出了一连串的爱恨情仇。
他可不愿意搅和在主子的感情事上,忙忙道:“奴才跟着出去守着小主子……”一溜烟的出了门。
未几,院里便传来随喜殷勤的呼唤:“两位小主子,你们要拿什么?怎么能累着小主子?由奴才为两位主子……”
他献殷勤的话还未说完,便传来一声惊惧的惨叫:“啊!蟒啊……”
妙妙对随喜才遭遇报以同情的喟叹,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她眼前的局面上。
萧定晔还虎视眈眈的望着她。
她磨蹭进了房里,上前坐在病榻前的椅子上,面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解释道:“……人际关系转变太大,我担心两个娃儿一时接受不了。委屈你先当个‘伯伯’,等和他们混熟了,再让他们改口。”
萧定晔双目一瞪:“少来。老子告诉你,老子刚到喀什图的第一日,他们就争着抢着认了老子当爹!”
时隔四年,妙妙觉着萧定晔浪费了宝贵年华。
即便还在伤中,可他这巧取豪夺的恶霸性格,完全没有变。
以前他豪夺她,现在他豪夺娃儿。
这就是她最担心的事。
他已经成了太子,地位又高了一级。若他要在孩子身上一意孤行,她就真的举步维艰,没有话语权。
前几日她躺在病榻上养伤时,曾厚着脸皮,在心里给自己做了一回心理建设。
她当时被逼无奈同他坦白了孩子的身世,那是为了救孩子,是权衡之举。
现在孩子救了出来,她的初衷已经实现,后面的事情就该不要脸一些。
说什么要让娃儿们认了他,说什么要和他再续前缘……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现在是不要脸的鬼话。
妙妙把她的这一生看的透透的。
过去种种历劫全都说明一个道理。
但凡沾染上萧定晔,她定然没有好日子过,她的娃儿也没有好日子过。
她可以受苦,孩子不行。
萧定晔身在皇族,权力与财富最集中的地方,都是烈火烹油。现下一个萧老三一败涂地没了踪影,可今后会不会再出个萧老四、萧老七?还有那些沾亲带故的王爷、世子们,随时都可能为了权力而黑化。
风险太大了。
她思前想后,还是决定继续行不要脸之事,将她的娃儿和萧定晔摘的开开,最好没什么干系。
此时萧定晔说出一番巧取豪夺的话,她在心里立刻下了决心。
她反而一笑,温温柔柔同他道:“你若不提,我都没有想到,你同他们竟然如此有缘,第一眼就有了父子感应。成,都听你的。你好好歇息。”
他眉头一蹙:“真的?”
她郑重点头:“真的,比珍珠还真。等你伤好,我们就回大晏。”
萧定晔便欣慰的握住她的手,趁病提要求:“你我夫妻二人,怎能分开住?你带着娃儿住进来,我们一家四口要在一起。”
妙妙忙忙道:“你未带过娃儿,你不知道。娃儿平日乱爬乱跑,随便一碰,你伤口就要裂开。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们就没羞没臊的住一起。”
她为了安抚萧定晔,一时说话说的太满。
他听到“没羞没臊”四个字,立刻流露出一副“我懂得”的风骚样,顶着方才随喜一时失手并未擦干净的两坨眼屎,格外的风华绝代。
妙妙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
当夜她就开始行动。
三更时分,夜黑无风无月。
妙妙摇醒两个娃儿。
哈维进了宫,二十四个坎坦兄弟,有一半跟着他在宫里,另外一半护着被掳来的大晏娃儿,送回喀什图。
妙妙想着,哈维现下根基不稳,其余的兄弟定然要是留给他的。
她能带走的,也就只有一个翠玉。
她向两个娃儿“嘘”了一声,悄声道:“偷偷去唤你小姨,我们回家!”
大王和小王一咕噜爬起身,虽还迷糊着,已手牵手往门外去。
妙妙忙忙背好包袱皮,心里再掂量一回。
银票,有了。
衣裳,暂且够。
脂粉,够了。
马,有老黑。委屈一点老黑,让他一次性驼四个人,应该没问题……吧?
算了,时间紧急,欠缺之物,之后再用银票买。
她摸黑出了门,悄悄掩上房门,将将回转身,便瞧见前头亮光一闪,有人挑了盏灯笼站在边上。
她倏地一愣。
再定睛一瞧,灯笼边上还不是一个人。
是一堆人。
挑灯笼的是随喜。
随喜边上是萧定晔。
她的两个崽子,此时正被萧定晔左一个右一个的扌包在怀里,每人的双手死死的勾着他们阿爹的颈子。
瞧见妙妙从门里出来,大王还十分缺心眼的招呼她:“阿娘,快些,我们和伯伯都等了好久了!”
妙妙登时耷拉了肩膀。
真是猪队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