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和萱萱搬了东西去了天权峰宜仙殿。
收拾东西的时候,负责照顾萱萱的师姐过来帮忙,跟我讲起开阳峰暗香池不知道被谁放了一池子河灯,害的她们起了一个大早,将大半日都花在捞河灯上了。
“还别说,天还没亮看那些河灯,有一种银河落九天的壮观。”
“大概是开阳峰哪个弟子为了讨好姑娘,才做出这种壮举吧。”
“哎,那他也真是有心了,这么一池子河灯,若是一盏一盏放,得耗上不少功夫。”
照顾萱萱的师姐突然“呀”了一声,塞给我一个白瓷小瓶子“忘记跟你说了,如果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这东西能救你的命。”
我拔开瓶盖子,只闻到一阵异香喷出瓶口,全身都一阵无力。
“什么东西?”我捂着鼻子鼻涕眼泪直流不止。
“软骨散,运气好的话你能碰上。”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撂下一句话迅速闪人,留我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到了天权峰我才知道,开阳峰的规矩简直松得一塌糊涂。
至宜仙殿,从侧门入,右脚先入门槛。行一步,伏地叩首,意为万物一合;后行三步,伏地再叩首,意为生生不息;再行五步,再叩首,意为五行相克,皆有其理。接着碎步行至堂中站定,禀明来意,叙述其事。
当然,这只是我和萱萱这种级别的弟子才有的规矩。若是下等侍从,仙门侍者,规矩还要多一些;但像穆棠穆爻这种首徒、宗派内门弟子或者长老亲传,规矩会更少。
简直像朝堂上各个品阶的大臣,在面见皇上的时候有远有近,有鞠躬有跪叩,规矩分明,不得逾越。
好在穆奶奶菩萨心肠,见我们都是新来的弟子,就免了我们的礼数。
“房间已经安排好了,两位仙家随我来。”侍女姐姐向我们一礼,小步上前引路,她在前头走得极快,脚下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与萱萱分睡两间房,都在宜仙殿后的苏式院子里,门对门紧挨着,门前有小桥流水,古藤覆雪,九曲回廊,雕花漏窗。闲来听归燕筑巢,雨打凉瓦,也是悠然自得。
可惜还没到燕子春回的时候,哪里来的悠然?
“两位仙家可还有什么需要?”
我生平第一次也被人叫了一声“仙家”,万分激动难以言表,实在不好意思再向侍女姐姐提要求,连忙摆手道:“没事了,没事了。”
“小侍就在回廊尽头的院子里,仙家若是想起缺什么,尽管来找我。”
侍女姐姐刚要走,似又想起什么,回过头。
“玄皞门门规给仙家放在桌子上了,仙家空来可以翻阅一番,采纳一二。”
我看着侍女姐姐溜掉的背影,将她最后的那句话咀嚼了好久。
大概意思是:记不住你完了。
故而,我整整一天都是在玄皞门规的条目夹缝里艰难生存。
第一条,玄皞弟子,需身言行举止端正法则,六欲之欲皆为歪邪。不得贪美色奇物,不得贪美音赞言,不得贪美食口快,不得贪舒适享受,不得贪声色名利。
第二条,玄皞弟子,不得有诋毁侮辱玄皞门之言行,不得纵容诋毁侮辱玄皞门者,包庇与之同罪,除出仙门。
第不知道几百条,玄皞弟子,需以天下为己任,锄强扶弱,斩灭妖邪,匡扶正义,不行者,除出仙门。
第不知道一千几百条,玄皞弟子,宗派间不得私斗,一旦发现,除出仙门。
第不知道几千条,玄皞弟子,私自变动所属宗派,除出仙门。
一玄皞门能写出这么多门规,简直是个奇迹。
“为什么我看到的都是除出师门?玄皞只有这一种惩戒之法吗?”
萱萱入门的时候看过一遍,再看比我快许多,她一目十行记着门规,空出嘴来回应我道:“你想多了,你只是还没看到。玄皞门有一套完整的刑法,从抄书、禁足、跪罚、鞭挞到锁仙牢,灭仙牢、寒水牢,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它做不到。”
“真的有仙牢这种东西?”
“当然有,玄皞门仙牢分五层,建于地下,自上而下,一层锁仙牢,据说牢笼及其坚固,没有办法轻易打破;二层灭仙牢,在第一层的基础上,加上可以封印灵力的白灭石锁链,让被关之人无法使用灵力;第三层寒水牢,顾名思义,就是在前两层牢的基础上再加寒水,使被关之人四肢麻木,如坠寒冰,久而意识模糊,无力反抗。”
“那三层之后呢?”
萱萱突然做客一个噤声的手势:“玄皞弟子,不得过问第四、五层仙牢,否怎第三层伺候。”
我觉得,玄皞门可能藏了一些不能对外人说的东西,一放出来就会血流成河的那种。
“不过,好在师父管得宽,没有什么不得迟到早退不能喝酒划拳这样的宗规,我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仙牢。”萱萱叹罢,埋了头继续背门规。
“你很想见一见吗?”
“我宁可见鬼。”
我也暗自庆幸小老头是个不守规矩的主,才能让我在开阳峰上过得这般逍遥。若是换做其他峰,门规加上宗规,就连一天我都呆不下去。怪不得穆棠说穆爻要离家出走,若是换成我,我也会……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愣神,手里的书被我扯出一道裂痕。
想穆爻做什么,我没必要拿他做例子。
萱萱看我突然撕书,以为我背不下去怒火攻心,要将门规毁尸灭迹了,赶紧来劝我。
天权峰在七峰中属最高峰,也是最大的峰,下有山峦相连,稳如泰山,所以睡在天权峰格外安心,不似开阳峰凭虚而立,每天都要为“开阳峰会不会被天风吹走”这件事提心吊胆。
夜半子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两块石头相互摩擦,“吱嘎嘎”刺耳又尖锐,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此处是天权峰,玄皞门主峰,一般的妖邪绝对闯不进来。
我端了烛火壮着胆子去开门,刚将门扉拉开一半,就看到萱萱弓着身子趴在门口的地上,用手里的石头在地上使劲画着什么。
“萱萱师姐?”
我连喊了好几声她都没有反应,只是一个劲写画,静寂深夜只有她手里的石头“嘎吱吱”作响,听久了也会觉得背上有一股寒意。
许久,萱萱似走尸般从地上缓缓爬起来,转向我。
她闭着眼睛,面色如常,但脸上手上全都是法阵符咒,密密麻麻数不清数量。
魇游?
我见她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动静,伸手想去碰她。刚摸到她皮肤上的法阵,一团明火便沿着我的手覆盖了我整个袖子,朝着我的脸扑过来。
左手火未灭,右手又被萱萱抓住了,她面无表情拿起刚刚在地上乱画的石头,在我的胳膊上直接画了一道口子。
“刺啦!”衣服碎裂,血肉模糊。
“嘶!”
我疼得全身颤抖,挣扎想把手抽回来,却不想这小丫头力气大的很,不让我收回手不说,又在方才的口子上加了几笔。这下子我的整条胳膊鲜血直涌,伤口横七竖八面目全非,入木三分深可见骨。
眼下我当机立断,这条胳膊不要了。
趁萱萱站着不动,我一步从左绕道她身侧,手掌做刃砍在她的后颈上。
萱萱身子晃了一下,松开了我的手。
我捂着胳膊连退数十步,脑子里乱作一团。
不想萱萱只是晃了一下,站定闪身到的我眼前,举起尖石头就刺过来。我一让身她扑了个空,随即又见她一转石头锋刃,呼啸带风横向直逼而来。
等等等等等!
慌乱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开的,只知道柜子桌子被我撞得一团糟,书笔茶具散了一地。
还有那只萱萱的师姐送我的小白瓷瓶,从桌子上掉在地上摔碎了。黑暗中异香缭绕,呛得人连连咳嗽。
“咳咳咳……”
闻到香味的萱萱动作开始变慢,最后站在原地不动了。
我不敢上前远远喊了她一声。
“萱萱……师姐?”
“小……小师妹……”
萱萱将醒非醒,朦胧不清呢喃了一句,身上的法阵逐渐暗下来,如同明目缓缓闭上,一身煞气霎时消散。
她全身一软倒在地上。
半晌,我才敢过去,小心翼翼将她扶起来。
还真是被这一小瓶东西救了一命,想必照顾萱萱的师姐也没少吃苦,真是可怜她了。
才走了几步,我忽觉脑内发昏,眼前景象虚晃起来。
这软骨散虽对萱萱其效果,对我也一样有效,只不过萱萱年纪小,顶不住太多的药量。然而如今整瓶药都撒在地上,让我也有些昏昏沉沉,全身无力的感觉。
胳膊上疼痛,眼皮也沉得很。我勉强将萱萱抱到我的床上,强撑着撕了些布裹了一下流血的手。接着也倒在萱萱床边,不知后事。
第二天我是被萱萱的惨叫声吓醒的。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萱萱正跪在我的床上哭得梨花带雨。
接着臂上的痛感如触惊雷。
“小……小师妹……”
萱萱脸上手上的法阵已然全部消失了,人还是昨天的模样,一根头发丝都不差。
我靠在床边想挪动一下手脚,一动之下昨夜已经凝固的伤口又裂开口子,血透过衣服渗了出来。
“别动别动!我……我给你包扎!”
萱萱手忙脚乱冲回她自己的房间,拿了一大堆东西扑回我的面前,抖着手揭开我临时包扎用的白布。
一浅七深,赫然八条伤口。
“对不起,对不起小师妹……”萱萱一边帮我处理伤口,一边眼泪簌簌,满脸都是泪痕,“我不知道昨天晚上会发作,我应该把自己锁起来的……”
“无妨……”我实在疼得说不动话,等她处理完伤口,我才囤了一些力气问她:“你自己有没有受伤?”
萱萱跪在地上摇摇头,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
“小师妹……”叫了一声,她想想似乎不对,改口道:“阿鲤姐姐……”
“阿鲤姐姐,萱萱实在对不起你,萱萱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萱萱要向阿鲤姐姐赔罪!”
“咚”磕了一个头。
“咚”又磕了一个头。
她还想磕第三的头,我把她叫住道:“你还是说说昨天是怎么回事。”
“我……”听我要问缘由,萱萱面露难色,“阿鲤姐姐,萱萱……我……”
我看着她,大概知道她不想对我讲的原因。
“这个秘密既然对你这么重要的话,你就不必说了。”
“我……”她抬了泪汪汪的眼睛,“我只是……”
我见她还在犹豫,便开口将自己的来历和来玄皞门的目的讲了一番,当然,我并没有全讲。
“我原本是……一个仙门的书司,被奸人陷害,差点溺水而亡,开阳峰长老恰巧救我,便收我入开阳峰,待我仙门安定,再让我回去。”
我没有骗她,只不过想起玄皞门掌门对灵渚门百般刁难,就没把仙门名字说出来。
萱萱杵在原地呆愣愣看我,脸上挂着的眼泪“啪嗒”落下来。
“阿鲤姐姐……为什么告诉我……”
“讲点故事,让你放松放松。”
她犹豫一番下,毅然点了头,道:“不,阿鲤姐姐因为我受伤,,如今又对我这般信任,我……我说出来又何妨?至少阿鲤姐姐离开玄皞门之后,玄皞门就没有人知道了……”
萱萱一面说话,一面将自己的衣服解开,向我展示她的后背。
同昨晚我在她脸上看到的阵法一样,她的后背隐隐约约有许多法阵的印子,像是用什么纹上去的,在某一个时机下便会浮现出来。
“这些法阵是那个人纹在我身上的。”
“那个人?”
“那个我这辈子都不想见的人,”萱萱语气霎时泠冽起来,眼神里冰冷无情,竟还有一丝杀意,“我从来都没有他这样的爹!”
“我娘年轻的时候造邪术迫害,生了重病,那个人为了治好我娘的病,开始钻研各种法阵来解开邪术,后来有了我,他竟然也将我当做他实验的一部份,用烫朱砂在我身上画了这些东西,让我变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这些东西在我身上,会让我时不时魇游,听住在我家附近的邻居说,晚上出来运气好遇不上我就没有人受伤,运气差一些总会见血,所以……”
“所以我从家里逃出来了,不需要那个人,我拜入玄皞门开阳峰,就是为了习得医术,治好我自己和我娘。”
“可是……”萱萱咬牙切齿,眼泪如泉,“连自己都治不好……”
可怜人。
“萱萱,”我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心里一片苦涩“别害怕。”
我抱住萱萱,却听她哭得更大声。她抱着我,像是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将自己所有的委屈全部倒了出来。
让人心软,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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