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国文坛发生了一件大事。作家秦风的作品《蝶恋花》一石激起千层浪,引得评论界撼动起来——尽是批判的声音。批判直指作品主题,有悖伦理的父女恋,声称秦风真乃谦谦君子,不愧道貌岸然的伪学究,道德沦丧,人性缺失,空有满腹诗书,无顾形象,恬不知耻……批判者大致觉得反对一个“文化流氓”便可以用“流氓语言”回敬之,总之,最激进的批判者大有一举推翻秦风文学地位、抹去秦风已有成就的架势。这样的批判持续了一周。批判也正和“唱和”一般,有着同等毁天灭地之功效,所趋者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骂名愈演愈烈,并不断由文坛扩散到了网络界。至此,大有汪洋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之状。网络界众人怀着满腔热血,满心义愤把秦风骂了个狗血淋头——网络界倒不拘泥于文人骚客的风雅之批——可谓“十八般武器齐上阵,三十六绝招全使唤”,一时间好像大有全国人民声讨秦风的气势。不过这其中也闹了一个笑话,前几日,网络界众骂将不分青红皂白,一口气把音乐家秦风、数学家秦风、教育家秦风、慈善家秦风都骂了个遍——所骂之由随心所欲,信口拈来——唯独漏掉文学家秦风,不久,有好心人提醒,大伙儿才像无头苍蝇一样调了个头,去往文坛秦风的领地。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舆论大军无人统领,全靠虾兵蟹将呐喊助威,等到攻击真正的秦风时,早已失了热情,消了斗志,醒了神智——又觉得秦风作为一个高风亮节之文人,又有凌霄耸壑之绩,固然作品《蝶恋花》有逆人伦,但作家本人在前言中再三强调“此乃明知不可而为之之作,故虚心广听,从善如流”,由此,众人的怒火之势稍减。但不久,有好事者又提出新的批驳。“秦风所写莫非实况乎?”经众人一探查,秦风果有一女,今在美国读书。“倘若此事当真,秦风有罪!”一众人高呼,以为发现了惊天秘密。舆论界便开始搜集证据,不到半天便用神通广大之力把秦风近三年的行踪调查的清清楚楚。“秦风竟被聘为邮苑文学院院长,此等罪人竟亦是沽名钓誉之辈!”评论界高呼。“此举绝对是僵尸还魂,掩人耳目!此文学院据说是李万通之捐赠,恐怕另有文章!”一些自以为是的声音推测。几日后,企业家李万通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批评一众愚人昏头昏脑,诋毁邮苑教授,污蔑慈善之举,当追究法律责任。“法律责任”二字立刻唬住了大家,这些个看官一看,只得避开李万通,另辟蹊径声讨秦风。“这是抄袭!”众好事者再次揪住秦风不放。“《蝶恋花》抄袭了《***的葬礼》。”声讨者抓住了作品中的背景——即本年度4月15日美国波士顿马拉松恐怖袭击事件——留学的女儿当日参加马拉松比赛,在终点时发生爆炸袭击,幸亏父亲以身护之,才免受伤害,在那一瞬间爱上了自己的父亲……“情节设计与霍达作品片段不谋而合,乃是拾人唾涕之作。”这等聒噪人士借题发挥,东拉西扯编造出“抄袭下的人伦丧失”的无端罪名。有些个慧眼识珠的看官,得出一言,颇为贴切,倒让这些骂将有些脸红,略微有一丝收敛:“骂者不分青红皂白,所骂者不明其就。骂将心潮难平,只欲狂泻心中愤。明日花落谁家,全凭骂将心情。”
秦风自然没有料到国内舆论界已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前不久,应美国笔友的邀请,去参加哈佛大学的文学论坛,顺道把宝贝女儿看望一番。“游学”是秦风极为提倡的方式,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正是此理。秦风极为推崇***在一七年到一八年的三次游学,时值军阀混战,***与二友人遍迹湖南,拜访名士,“读无字书”。这也使得秦风下定了决心,对爱妻紫怡挥别:“借我十年。”昔年少时的十载游学使得秦风融会浪漫主义之法,贯通艺术真理之究竟。而今鬓头渐染,仍有跃跃欲试之勇,欲重游当年路,可惜夫人百般不许,只得作罢。这让秦风更加珍惜每次短行,所到一地,即寻访文化名流,每每促膝,交谈甚欢。在美国待了少许,已不觉一个多月过去了。紫怡数有电话催促,秦风这才返程。上飞机的前一刻,秦风忽有所感,吟道“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回到北京家中,紫怡早等候不及。照例秦风吟诵,紫怡弹奏一曲,才消灼灼情思。紫怡前几日才从欧洲回来,略知批判秦风之音。小黄猫又回到了她的怀里,夫人像一座贞洁完美的圣女端坐在椅边,那种端庄雅致的姿势就仿佛面前的拉斐尔或者提香正在为她作画,她问道:“小风,那些声音,你知晓了吗?”秦风接过丹儿姐端来的一杯橘子水,站起身来,在地毯上缓缓踱步起来,他知道紫怡的疑虑,事实上,当他飞往美国的时候,就早早预见了评论界可能出现的几种批判——“有失人伦”、“拾人牙慧”、“真实写照”——这其中,“真实写照”恰恰成为秦风最担心的。他知道夫人要问什么,二人早已心有灵犀。要问他还爱夫人吗,正如去问夫人还爱秦风吗一样愚蠢——因为两人所有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是基于此的。但任何完美之物是不长久的,生活总会悄悄为之打开缺口。秦风深知此理。他来到紫怡的身边,慢慢开口说道:“初夏我去了一趟美国。在波士顿唐人街,我找到了我的老伙计柳子彧。令我感到悲伤的是,他坐在轮椅上,已经憔悴了不知道多少。过去,我们常去一家红烧排骨店。他知道我的意思。他摆摆手,眼里差点掉出一滴泪来,她的女儿马上从内室跑了出来,抱着父亲哭了起来,像个情人一样在父亲的额头上不断地亲吻。‘我再也不想离开我的女儿。’子彧说着,把女儿柳藩的手握得紧紧的。‘就在我家吃吧。’我点了点头。我也被老柳家中的阴郁所感染,变得郁郁不安起来,我猜测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女儿去做饭了,趁着这个时间,老柳握着我的手,又哭了起来。‘她已经有些神经质了。’他说的是他的女儿。‘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老柳脸上突然露出的毒辣神色仿佛这样说着。‘4月15日……’我的意识猛然一顿,我隐约猜到了什么。‘别说了,老柳。’子彧的脸开始抽搐起来。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像个女人。吃饭的时候,我几乎没有吃一口。女儿给父亲喂饭,偶尔从她脸上露出的纯粹的快乐神色,让我以为她忘记了过去的痛苦经历。‘她的确已经有些神经质了。’我的脑中闪过这个意识。痛苦吞没了我。可是,突然,女儿的脸上又露出一片阴霾,竟然一下子扔掉饭碗,连汤带饭洒在老柳的衣服上,马上蹲到到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抱着头哭了起来,大声叫道‘炸弹来了!炸弹来了!炸弹来了!’做父亲的顾不得身上的汤饭,划着轮椅来到女儿的身旁,把脸贴在女儿头上,也哭了起来。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不知如何是好,转头竟看见父女……我默默地关上了门,这才注意到门后贴着很多剪报,都是当日的新闻。出来后,邻居家的老李正好出来倒垃圾,他给我打了个招呼。‘可怜的父女两人已经疯了。那个父亲没日没夜痛苦呻吟、嚎叫,女儿时不时抱头嘶叫。唉,都是苦命的人哪。’走在街上,突然下起了雨,雨打在脸上如沙,滴在手上是如血,飞进嘴里苦涩。看得出来,他活着,灵魂却死了。这里面,恐怖主义是罪魁祸首,而他们泯灭人性,是人类共同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