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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4(1 / 1)

“总之,我认为状况是岌岌可危的。”韩武说。

“不过,还要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云心说,“很多腐败者多是寒门弟子。”

“有这回事吗?”韩武问。云心点点头说,“这跟我国的传统思想有关。在古代,‘学而优则仕’是主流思想,‘当官发财’是长辈给晚辈的箴言。这些封建思想就像泡沫一样随着封建帝国的倾覆破灭了,但它们的影响仍在当代人的血液里发挥作用,成为一种古怪的潜意识。有些人位高权重却要腐败,这就像一个亿万富翁还要偷盗一样荒诞,是错误的潜意识在指引他们。如此‘多此一举’的源头甚至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期的父亲的一次训话:‘只要……就能发财’。人性高于一切。每每关键的时刻,不是感性也不是理智在发挥作用,是人性。这样说来,仿佛寒门子弟有不少弱点——不过客观的说,的确是这样。他们奋斗、抗争、学习、进步,这正是人类向上的阶梯,但他们也更加贪婪、急功近利、嫉妒、短视(这是环境引起的),倘若这阶梯的根基不稳,则马失前蹄,功亏一篑。这归根结底又到了修身的部分。你还记得咱们小学班主任吗?”

“对,他一直说我很鲁莽。”韩武笑了笑说,“他每天早上上课先将五分钟君子之道。他总是说,不问成事,先问修身。大家当时笑他是个老书橱、古封建。”“我可没笑。”云心说。“不过,这么多老师,我只记得他。一个六十岁的老先生,德高望重。平日不苟言笑,言语间总关乎修身、齐家、人生、天下。我没想到他说的有些话,我还记得住。”韩武说。“你当时让老先生最头疼了,”云心说,“你记得有一次,你有玩闹过分,和高年级同学起冲突。老先生让你站在黑板上。他气得胡子都发抖了!他问你:‘如果以后在社会上,有人欺负你,你怎么办?’你扬起拳头,喊道:‘那我以牙还牙!’老先生又问:‘那法律呢?’你又喊道:‘哪有什么法律,都是有钱人的法律。’你又挨了一戒尺。‘钱,钱,钱。满脑子都是钱。’于是老先生让你面壁思过。”“我现在已经不那么觉得了。”韩武说道。“修身,要从娃娃抓起。诚然,对于寒门学子,路阻且艰,任重而道远。”

呈叶说:“我觉得自己很无知。当我拿到调研结果的时候,我认为理所当然,这表明我国农民数量减少了。但韩武却告诉我,情况并非如此。我现在在一家教育机构,我希望自己可以尽一份绵薄之力。我们面向的是偏远山区的孩子,通过他们,我才了解了更多的世界。”云心点头称是。“你现在做哪部分的新闻?”云心问。“明星。”“明星?”云心诧异地看着韩武,默然不语。韩武也不多加解释。

两人又闲聊多时,多是童年琐事,便不一一赘述。临了,韩武从超市买了不少用品,两人一起往上搬。云心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这间公寓,狭窄的楼道,只有两人之隔,扶手上的绿漆掉了大半,露出生了锈的红铁,拐角处躲着不少破烂,有少了一只轱辘的儿童自行车,穿了破衣服的化肥袋子,烂了一半的塑料脸盆,一角破了洞流了一地的米袋,几条破裤子,几块烟熏过的转头,地里干活用的老笼,一个破旧煤气罐,一堆无人收拾的垃圾,水泥台阶开了缝,灌进去不少脏东西,石灰墙壁油腻腻的,被用粉笔涂了很多污秽的图案,声控的钨丝灯时好时坏,就在云心第三次上楼的时候,二楼的铁门开了,几乎被云心撞倒。“你们这个在搞啥子嘞!吵死了!”一个秃顶的头颅伸了出来用北方某省的方言喊道。“我们刚搬进来,买了点东西往上拿。”云心解释道。“声音放小点。”关门的那一瞬间,云心看见屋里一个小女孩跪在瑜伽垫上吃饭,米饭糊了她一脸,她却傻乎乎地给云心笑了笑。上到四楼的时候,房子里突然吵了起来,继而是摔东西的声音和不堪入耳的叫骂声。彪悍的女声像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继而是一声耳光响。墙角的通水管贴满了办证、修理漏水、保险的广告,像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瘦弱汉子惊恐地望着云心。来到顶楼,正是韩武的住处,狭小拥挤,地板上贴的地纸被蹭得露出了乌青色的水泥地,像一个过度劳累的中年人。窗户很小又朝阴,窗下正对着三个起了裂痕的垃圾桶,可怜的小园圃只有巴掌大,三棵槐树又占了其中一多半,小区里其他公寓也是这般光景。不过,这儿地偏,房价不贵,正适合韩武这种有梦想的年轻人。小小的屋子带个小厨房,也算是一个家。大大的梦想甚至装不下呢。梦想正需要在这样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愈是艰苦卓绝,愈是穷困潦倒,愈是步履维艰,愈能激起他们的斗志、磨砺他们的意志、锤炼他们的灵魂、坚定他们的信仰、涤荡他们的心灵,让他们敢于和命运呐喊,绝不向生活屈服,与世界发出挑战。多少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夜里披衣起坐静看星阑,他们的梦想化作一种神秘的信念,给予他们无限的勇气,让他们高傲地喊出:“我是太阳!”“我即宇宙!”对于立足的弹丸之地,他们视而不见;对于空空如也的穷酸,他们不以为然;对于每况日下的形势,他们不屑一顾。梦想让他们得以看到未来——和当下一样清晰毕现——他们并不是在创造崭新的生活,他们不过是把既有的命运之书翻上几页,就足以让梦想和现实重合。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尽管虚幻经常遭到批判——而梦想,归根结底正是虚幻的一部分——但其于精神世界亦有裨益,人类的追求总是在物质和精神之间来回跳跃。不过,现实如沙漠,梦想如玉芙蓉,后者得以在前者的环境中得到锤炼方能绽放异彩,换言之,温柔乡、伊甸园、避风港都是梦想的天敌——这其中爱情难逃其咎。云心看到韩武身上兼而有之的梦想和爱情,他知道两者的矛盾足以让航行在现实河流的前者倾覆,继而是后者的毁灭;前者高瞻远瞩,后者目光短浅,两者注定是天生的矛盾。

临走前,云心多看了呈叶一眼。她是很漂亮的姑娘,带着小鸟依人的倦意,有无限的似水柔情,她的笑很甜,像是掬了一把清冽的甘泉,她显得很自由,一种典雅端庄的美在她的身上肆意流动,这种美注定要变成贤惠,她将会是一个好母亲,也会是一个好的情人。她含着笑依偎在韩武的胳臂上,把云心送到门口。几人就此作别。

云心走在路上,犹觉一梦。他仿佛走在梦幻的街道上,方才遇到的也是梦幻的人,他产生了在梦中那种想要自问是清醒的感觉。长期浸淫在艺术创造的人们,总会产生这般幻觉,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在虚幻中度过的(尽管他们借用的是现实的素材),这种不断肯定虚幻地位的潜意识定然会对要把现实和虚幻泾渭分明地对立起来的意识渐渐稀释。他们整天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来回穿梭,纵然会产生一些错觉,诸如以此为彼,不加分明。事实上,尽管艺术家们曾借以现实的土壤生根发芽,但他们真正的养料乃在精神世界里——精神世界法则之一是,没有绝对的真实与虚幻——由此,很多艺术家生活在迷离梦境的原因就不言自明了。前不久,云心的精神世界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所谓虚幻,不过是没有被承认的现实;所谓现实,不过是被承认了的虚幻。云心在第一时间给这个想法加上了“诡辩”的标签,继而又贴上了“似是而非”的标签。这大概是每一个成长中的艺术家都必须经历的,他们必须认清现实和理想——而前提是他们必须在两者的矛盾中痛苦挣扎一番,才能让顿悟之光降临。是否接受这个挑战?云心慨然同意。云心想,生活才是最好的小说家,让我们得以“于无声处听惊雷”。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再次见到韩武,也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起此般变化。他想起韩武的脸,硬硬的胡茬像几排刀锋竖立在两边侧脸上,让他的脸变得过分犀利,这种气质和神态正是童年叛逆和反抗精神的残存,借以青春的光辉再次发出另一种炫目的光芒。想到此处,他才觉得韩武并没有什么变化。他骨子里的血液依旧在奔腾、激荡,不过已经从童年的懵懂无知、蠢蠢欲动中跳跃出来,借以梦想和爱情的力量跃跃欲试,人性的法则丝毫不差地在他体内悄悄运转。不过,云心以作家的直觉觉察到,韩武这个突然而至的——好比是小说中被废弃的人物——角色闯入他的生活,定然是生活这个残酷(云心已经看透了生活的本质)的小说家又有了某些新的灵感,而这个看是不起眼的灵感注定会对自己造成不可估量的影响(因为生活总是不吝笔墨却又惜字如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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