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老秦头领着他俩在附近转了转,他就在大门口值班。班儿有白班、夜班。其他保安都乐意做白班,唯独老秦头自愿做夜班。夜里十一点之后基本就没人出入了,老秦头可以安心地读书、写作。队里的保安知道老秦头爱看书、好写写画画,住的时间长了,也了解了老秦头身世,暗地里都可怜他,不过表面上敬意颇多。工作是民生的朋友介绍的,自然不会亏待老秦头。老秦头算是有求于民生,也便不能像此前在金门村那样不冷不热了。民生常来讨教问题,老秦头得一一解答。老秦头自觉得欠民生人情,只得用这种方式来补偿。他觉得民生变了不少,对他的尊敬也在慢慢减少。这一切老秦头都在默默忍受着。快过年了,老秦头挺怕回村里的。回去了肯定得被村里人笑话,这倒罢了,他满不在乎;他怕回去了,秦博母亲又不能回来,怕孩子伤心。在法律上,老秦头和王娟还是夫妻。前不久,老秦头没忍住,和王娟联系了一下。王娟管现状叫“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老秦头也不愿把这件事扯到法院,尽管民生对王娟深恶痛绝,多次挑明说:“老秦,这种人就得治,叫她遗臭万年!只要你肯办,法院有我认识的人。”老秦头总是以为秦博着想而拒绝。
第二天,民生过来吃了个饭。民生问弘毅和秦博,学到了什么。弘毅说,自己学会了使用“人物联动”的方法来增强作品的戏剧性,譬如说《卡斯特桥市长》开篇偷偷卖酒的女店家,在几十年后也成为一种伏笔,此种设计情节的方法明显优于“不断出现走马观花式的新人物”,后者多是庸碌之才为了丰盈作品容量而不得已取之的方法。“人物联动”要求作家本身对作品中的人物极其了解——尽管他们出自作家之手,但作家未必对他们做出过透彻的分析——仅凭这几个重要人物的矛盾来搭建整部作品世界的架构,这能体现出一个作家做情节设计的功底。民生听此,产生了削减自己正在创作的《一千种生活》的人物数量(老秦头曾给他提过建议,不要加入太多的角色进去)的想法。秦博说,他学会了“矛盾法”的使用,即作品中矛盾的伏笔、发展、激化、延续、高潮、解决、隐患。老秦头点点头,表示对他们成绩的肯定。
过了两天,弘毅回村子里去了。老秦头以“假期工资高”为由留在金门城。回到伯父家,原来哥哥和嫂子都回来了。嫂子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身材丰满了不少。“都怪你坐月子的时候吃得太多。”明涛笑着抱怨。“营养总得跟上。”伯母抱着孙儿,疼得跟怀里捧着块元宝似的,笑着替儿媳妇还嘴。嫂子亲自给弘毅下了面吃。一股熟悉的味道从舌尖流出来,继而是小麦面的气息,清澈的面汤,辣椒、醋、盐、凉拌黄瓜,这些童年里常年为伴的味道一下子打开了记忆的匣门。弘毅把面挑在空中,愣住了,他看到了童年的快乐,而此前他已经将其遗忘。他想起一年级的时候,他偷偷跑到高年级的教室门口偷偷看他们背书的样子,被从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老先生(他果真穿着的是古代的大袍子)用老旱烟在头上敲了一下,疼得他哭着跑回自己教室了。他想起,每天放学,他们要排成几列纵队唱着歌儿回家。他想起,小时候他总会和村头的小孩下象棋,他总是下不过他,因为那个小孩的父亲时村里的象棋高手。他想起,有一次,村里年龄大的领着一大堆孩子去山沟里玩,他和哥哥明涛也在其中,结果半路被他的婶婶拦回家了,后来明涛自己一个人又偷偷溜去了。往事的宝库一经开放,就能找到很多惊世的宝藏。弘毅哭了起来,泪水滴到了碗里。“傻孩子,你咋哭了起来?”他婶儿因为抱了孙子也变得和蔼了许多,摸着弘毅的头“啵”的一声在宝贝孙子的额头亲了一口,哄孙子道:‘你是不是把小伯伯惹得不高兴啦?小乖乖。’弘毅像一个找回了过往记忆的失忆之人,马上对自己的思想有了颠覆性的认识。原来,他的童年并不像后来他黯然神伤时那样孤独、痛苦。不过,他又想起自己学会思考之后时常体会到的痛苦和孤独,那就像两个朋友一直陪伴着他。想到这里,他再次陷入了矛盾之中。或许,潜意识一直在阻止他承认,正是自己使自己陷入了这种境地。他忍住情绪,吃完了饭,和哥哥聊了会天,又亲了亲侄子,问哥哥孩子起了什么名字。“君鼎。”明涛说。叔父从炕上起来,高兴地说这是他起的名字,“这君呢,就是君子的意思,爷爷希望你立志成才,成为一个君子,”弘毅的伯父眉开眼笑,看着媳妇怀里的孩子,笑眯眯地说,“鼎呢,有两层意思。第一方面呢,是希望孩子能做一个讲信用的人,一言九鼎。第二一方面呢,鼎又有革新的意思。现代社会行行业业讲究创新,所以希望孩子呢,也做一个会变通的人。弘毅,你学问多,你看这个名字怎么样?”弘毅笑着称赞名字起的极好。听到这话,在奶奶怀里的孩子也笑得张嘴笑了起来。明涛做了父亲,也开始蓄起了胡须,看上去稳重多了。嫂子比结婚时胖了些许,明涛就常常拿这个和她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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