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赢骢亲政后的第一个年头,改年号为建元。
建元元年三月,摄政大长公主赢婴因积年成疾,在长安城郊的翠微行宫薨逝,时年56岁。21岁的赢骢大恸,追封姑母赢婴为宣宗,葬入惠帝帝陵,国丧百日,臣民缟素,停止宴乐婚嫁。
六月,国丧期结束。
因自进入三月以来,长安及周边关中地区便未下滴雨,新播下的种子无春雨的灌溉,旱情初显。赢骢亲自护送宣宗灵柩安放至帝陵后,回长安城立即去国寺大青龙寺祈福,焚香叩拜整整三日三夜后,终于等到迟来的一场春雨。
入六月,阴雨连绵,整个长安浸泡在无边无际的雨水里,整个月都未能见到阳光,而天气又湿热难耐,老幼体弱者不堪暑气者病倒死亡实多。奉朝廷官署令,以大青龙寺为首,长安城诸寺院、道观、庵堂等皆熬煮凉茶以供百姓解暑。并施医赠药,为中暑气的百姓医治,所有费用皆有朝廷承担,此举针对暑热虽收效甚微,但却有安抚民心之效。
这一日乃是建元元年七月初八,已是夜半【注1】时分,但依然酷热难耐。许多百姓依然逗留在大青龙寺大殿外的院子里,因此处有几株百年古树,于树下乘凉便多一丝丝凉气,因此都不愿离开。大青龙寺主持慈悲为怀,便昼夜敞开寺门,以迎众生。
这大青龙寺乃是大秦帝国的国寺,藏龙卧虎的得道高僧无数。亦欢迎各有修为之比丘来造访。建元元年初便不知从何处来了两个游方僧人,与主持惠泽法师论道七日七夜后相互引为知己,客居于此,已半年有余。这二人平日并不与寺中僧人多做往来,早课晚课也并不依寺中规矩,往往在大殿门口一左一右盘腿而坐,高呼佛号闭眼入定,一坐便是一天,一动也不动,仿佛两只石狮子。坐左边的是个胖大的和尚,身长足有八尺,长得面阔耳大,鼻直口方,自称是渭州人士。那右边的是个俊面修眉的行者,未曾剃度,一头乌发便披散垂肩,用一法箍圈住,其身长亦有八尺,长得仪表堂堂,目似寒星。长安城的百姓来进香时皆以为奇,但日子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任由他二人自行打坐,参研佛法了。
夜半已过,大青龙寺的地砖上依然残存热气,许多百姓席地躺卧,却无丝毫睡意。夜空中无一丝星,尽是大朵大朵浓厚的乌云,耳中隐隐能听到遥远的闷雷声。
也不知是谁家孩童喊了第一声:“快瞧,那天上的是什么!”众人随着那孩童所指,仰头望天,只见浓密的乌云层里,竟有一白、一青两条光带相互缠绕,四处游走,在云层中时隐时现。
“那是龙!”
“是龙啊!”
“一条白龙,一条青龙,向着永泰宫的方向飞去了!”
百姓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地聒噪起来,那大殿门口一左一右仿佛入定的两个游方僧人也蓦地睁开了双眼,举头便看到了百姓口中说的“龙”。
说是“龙”,更像是两条如气般的光带,隐约能看出头尾,正是一青、一白,相互缠绕裹挟着在乌云层中飞行,正如百姓所说,乃是向着永泰宫的方向飞去。
陡然一道闪电划过,将整个夜空照亮如同白昼,那两条龙形便看的更真切,真个是威风凛凛,器宇轩昂,百姓们已经跪地山呼万岁,胖大和尚只是仰着头,不言不语。
却是那长发的行者先沉声问道:“十三师兄,你瞧那团绕着双龙的黑气是什么?我看绝不像是乌云。”
被称作“十三师兄”的胖大和尚默许了师弟的话,他也看出了端倪,那闪电照亮了双龙的身影,也照亮了与双龙同行的一团黑气,那黑气就缠绕在青白二龙身上,长长一条,似有龙形,只是还未见首尾成形。双龙并这一团黑气向着永泰宫的方向起起伏伏,滚滚而去。
胖大和尚喟然叹道:“龑龑在天,龙行龘龘,圣人出世,国运昌隆。”【注2】
话音刚落,闪电如利刃劈开如浓墨的夜空,那青白二龙化作两个光团坠入永泰宫,青龙落入东边宫室,白龙落入西边,而那团黑气在将化作龙形又未化成时,则久久氤氲在东边宫室上空,渐渐沉下笼罩住宫室后逐渐散去,直至无痕。恰在此刻,雷声滚滚,倾盆大雨落下,消弭了长安城中所有的暑气,建元元年的立秋,终于在七月初八这一日,在百姓的翘首以盼中,在瓢泼落下的大雨中,姗姗来迟。
永泰宫,宣室殿内。
宣室殿,位于永泰三宫中的章台宫正中,是秦国君王所居正殿,日常会见臣工,批阅奏疏都在此处。
赢骢彻夜未眠,一连串滚滚的闷雷声炸在大殿的房顶上,大殿中青铜制的漏刻已经指向日出三刻,而外面天光未显,依然一片压抑暗沉。他背着双手,走向宣室殿的门口,推开殿门,一股夹着水汽的晨风扑面而来,竟使人神清气爽,沉闷了一整个夏天,终于得以透一口气。
赢骢身边的亲随大内官、中常侍坤伦迈着急匆匆却又静悄悄的步子从东侧飞阁一路疾行至宣室殿门外,他抖落披在肩上的蓑衣,取下斗笠,立刻有小黄门接过他的雨具,退至门侧。坤伦站过的地方已经积了一小滩雨水,马上有管事太监指挥宫女拿着器具擦拭干净,一切都安静且井然有序。
坤伦脱下鞋,迈步进入宣室殿,在赢骢面前跪下,用平静却又蕴含着喜悦的声音道:“启禀陛下,椒房殿皇后娘娘于日出初刻诞下长公主,二刻诞下小公子,漪澜殿贾姬亦于日出二刻诞下一位公子,两边均母子平安。”
赢骢沉默了片刻,问道:“两边的公子都是日出二刻生下的?”
坤伦回答:“回陛下,正是。原本漪澜殿的产期不在今日,但皇后娘娘诞下长公主后,漪澜殿突然传信来说贾姬突然临盆,负责接生的太医周玙大人便匆匆赶过去了,二刻接生下了小公子,这时椒房殿内又传来皇后娘娘也于二刻诞下公子,凑成一双龙凤胎,实乃吉兆,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赢骢道:“知道了,皇后卫氏系出名门,又为帝国诞下皇嗣,实乃功臣,朕欲大赦天下为龙凤胎积福;贾姬生产也颇为辛苦,加封为美人,一应赏赐,循例着人去办吧。”
“唯。”坤伦垂首应下,“奴婢这就去安排”。
詹事岳骏德求见,坤伦躬身退下,岳骏德垂首进殿。
詹事,乃掌皇后、太子家事以及管理宫中诸宦者。岳骏德乃是为新生的皇嗣取名一事而来,这本是他分内之事。岳骏德秉明来意后,却没有立刻得到赢骢的回答,他跪在光可鉴人的大殿地上,耐心等待着。
赢骢先是扶起了他,岳骏德自幼便是赢骢的伴读,其父岳谊又是太子太傅,两人的情分自不必说,因此岳骏德熟识赢骢,哪怕是他面无波澜的表情下隐藏着的那些不易为人察觉,更不想被下臣察觉的细微情绪。
但察觉出和说出口是天壤地别的差距,能不能掌握好这个中分寸感,是一个人在官场上究竟能走多远的护身符。这种能力更像是天赋,是面对危险时保护自己的本能,有些人后天多年的锤炼依然一无所获,而有些人天生就具备这样的馈赠,岳骏德相信自己是后者,但是他多年伴君的经验告诉自己,即便拥有这样的馈赠,依然要规行矩步,不能有丝毫的怠慢和闪失。
赢骢淡淡地问:“你整夜值守,日出二刻,你可看到了什么?”
岳骏德知道赢骢想问什么。卫皇后和贾姬在同日临盆,身为詹事的岳骏德整日都在值守,忙的脚不沾地,因此当宫人们仰起头对着乌云密布的夜空指指点点,口中称奇的时候他本不欲理会,但那一青一白两条光带相互纠缠翻滚着从自己眼前飞过最终化为两个光团分别落入椒房殿和漪澜殿的时候,岳骏德觉得自己的血液从头到脚都凝固了。
那确实是龙,离得那么近,自己不会看错。更何况光团甫一落入两边宫殿,很快就传来了卫皇后和贾姬分别诞育公子的消息。
岳骏德回答道:“天黑雨大,微臣看见两个光团,兴许是看错了也未可知。”
赢骢饶有兴趣地说:“可是朕看着,像龙啊。”
岳骏德不失时机地恭维道:“陛下是真龙天子,您的子孙自然也是龙子龙孙。”
赢骢不着痕迹地淡淡一笑:“我大秦尚水德,今年恰逢壬辰年,这一切都主水,卫皇后所生公子便取一个‘澈’字,贾姬所生公子取一个‘净’字吧。”
岳骏德拱手:“微臣记下了。不知长公主的名字陛下可有示下?”
赢骢道:“我大秦向来有以月份别称为女儿命名的惯例。这七月别称蝉羽,只是这蝉乃是一夏之物,入秋后也鸣叫不了几天了,意头不好,便改一个女字旁的婵字,叫做婵羽吧。”
岳骏德微笑道:“这‘婵’字本义是女力士,长公主生下来便哭声响亮,胃口奇佳,想来日后读书骑马也不输给两位澈和净两位公子呢。”
【注1】夜半:秦汉采用十二时辰计时,夜半即今23:00-1:00。其他时辰参见:鸡鸣(1:00-3:00)、平旦(3:00-5:00)、日出(5:00-7:00)、食时(7:00-9:00)、隅中(9:00-11:00)、日中(11:00-13:00)、日昳(13:00-15:00)、夕时(15:00-17:00)、日落(17:00-19:00)、黄昏(19:00-21:00)、人定(21:00-23:00)。
【注2】龑龑:音“演”,意为“飞龙在天”;龘龘,音“达”,意为“龙腾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