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骢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只是他不愿意就此醒来,只想长长久久地睡下去。
他坐在宣室殿前的台阶上发呆,就像小时候一样,不同的是身边空无一人,甚至这宫中都空无一人,格外安静。陪伴他的只有眼前九只青铜神龟驮着的九只青铜大鼎。
他仰起头望天,天空湛蓝澄澈,不见一丝云,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春风拂面,他闭上眼睛。
赢骢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一只风筝一样随风飘起,越飘越高,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云端,平日里巍峨的宣室殿看上去像食盒一般大小,九鼎则如酒盅一样规规整整地摆在殿前广场。
一朵很大的乌云飘来,遮住了阳光,忽然天色大变,本来一片晴好瞬间乌云滚滚,劲风阵阵。遥遥一道闪电劈向宣室殿的屋顶,不久后是第一波闷雷声,隆隆犹如战车。突然间,一条青龙和一条白龙自宣室殿东西两个方向窜出,腾空而起,在宣室殿屋顶的上空游走盘旋,互相缠斗。
雄鹿在争斗的时候会用自己头顶的角相互顶撞;猛虎在争斗的时候会用虎爪和利牙迫使对方屈服;蛇在打斗的时候会用自己灵活的身躯死死缠住对方直至毫无反击之力。而两条龙在争斗的时候更像三者的结合,赢骢细看才发现,这青白二龙在争抢一颗夜明珠,谁都占不到对方便宜。青白二龙缠斗的同时,一股黑气缠绕在二龙的身侧,慢慢地那黑气竟然聚成一条黑龙,来势汹汹!
起初夜明珠在三龙的龙息之中游走,三龙一番缠斗,每当一条龙的龙爪靠近珠子的时候,总会有另外一条从中作梗,使得前者与明珠失之交臂。青龙起势凶猛,黑龙和白龙前后夹击方能与之将将打成平手,忽然一道闪电击中青龙,他似乎受伤不轻,再加上白龙紧追不舍,青龙只得抛出明珠。那夜明珠落于白龙吞吐的龙息之中,却不妨黑龙借乌云掩体之势斜刺里窜出,龙尾一摆,扫向白龙,白龙猝不及防被推向一边,黑龙便顺势想将夜明珠紧紧握于龙爪中,但明珠却经缓过元气的青龙龙尾一扫,径直飞向了坐在云端中观战的赢骢手里。
赢骢正要细细把玩这颗让三龙拼命相争的夜明珠,却不料珠子一沾他手便化为一团雾气,四散无痕。赢骢正自惋惜,只见阳光破云而出,乌云散去,天边竖起一道彩虹,而青、白、黑三龙也相互缠绕盘旋,共同归为一团云气,同明珠一样散于无形。
赢骢环视四周,想寻找三龙踪迹,却听得地面传来阵阵喝彩声,便低头循声望去,只见那是一场声势浩大的赛马射猎竞技,专门为他二十岁的加冠礼所举办。
建元元年是个“多事之春”,摄政十余年的姑母突然在前一年夏天宣布还政于自己,并且干脆利落地隐居于后宫,权力交接的顺利程度令人匪夷所思。赢骢身为少年天子的昂扬心情便在冠礼的这一日完全释放,他还记得自己身着黑色的劲装胡服,足踏黑色小牛皮靴,发髻上束着黑色绸带,手中挽着的长弓乃是上好的紫衫木制成,胯下是匈奴部进献的宝马良驹,通体黑色,毛发顺滑发亮,三岁的年纪,刚刚成年,桀骜不驯,就像自己一样。负责驯马的胡人少年,同时也是自己的伴读和起居注郎官,一身与坐骑同色的枣红色胡服,谦卑顺从地站在自己面前,与他以往精神抖擞的状态大为不同。他向年轻的陛下请求一件赏赐,而赢骢邀他在赛马上一决胜负,如果他赢了便满足这个请求。适逢一群大雁飞过,赢骢便定下比赛规则,同时比骑射,看谁的马骑得快,射下的大雁多。
赢骢翻身上马,岳骏德一声令下,黑马和枣红马尽情驰骋,丝毫不让,赢骢引弓拉弦,瞄准空中大雁,一羽射出,低头却发现胡人少年的枣红马先自己半个马头冲过终点。赛道两边,来自宗室贵族和宫人的欢呼声不绝,“陛下威武!”“陛下万岁!”至今声犹在耳。
一个穿着绯红色春衫的宫女欢笑着跑来,她笑起来两颊有深深的酒窝,宫女捧着三只大雁,两只串在赢骢的箭上,一只串在胡人少年的箭上。胡人少年在骑术上略胜一筹,赢骢在射箭上又扳回一城,但谁也不肯承认打成平手。
“再来一局!只比骑马,看谁快!”赢骢提议。
“再来就再来!”胡人少年欣然应战。
是赢骢提出的要求,要交换坐骑——“这才能看出骑术的真本事”。
十年了,这句话他记忆犹新,而他情愿当年低头认输。
不知为何,第二局一开始,黑马就带着胡人少年一骑绝尘,而自己胯下的那匹枣红马却十分不听话地原地打转,正当赢骢生气地欲扬鞭抽它时,人群中爆发出女人尖叫和倒抽冷气的声音,赢骢望过去,却只能隐约看见尘土飞扬中,赛道上胡人少年枣红色的身影横卧在地,一动不动。
“他坠马了!”
“马发狂了,踩着他的腿跑过去了!”
“完啦,完啦,腿骨全断了……”
“肋骨也断了,戳破了肺……”
“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一大群人乌泱乌泱地向自己涌过来,你们围着朕干什么,摔了的又不是朕,快去看他,快去看——时隔多年,赢骢几乎记不起他的名字。
但是没人听赢骢说什么,而是拥着他,围着他,堵着他,拦着他,不让他去看胡人少年,强行把他带离了赛马场。
尘土飞扬,挡住了赢骢的视线,一如那日,一如此刻。
赢骢想要拨开眼前的云,看看地上的胡人少年,但越拨云越厚,越想靠近却离得越远。
有两个身躯高大、全身铠甲的壮士踏云而来,一个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一个俊面修眉,目似寒星。他们在赢骢的面前停下来。
“快,二位神兵天降,拨开云,让朕看看——”
那二人却不听赢骢的请求,只说:“陛下何故在此?现在还不是陛下上来的时候!”
赢骢只感到背后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推了一下,“快请回去罢!”便纵身跌落云端。
赢骢感觉得到自己在坠落,心悬在嗓子眼里,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云层扑面而来,突然眼前一黑,便站在了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里面。
身侧便站着那胡人少年,依然枣红色的骑装,神采飞扬,一如当年。
我答应你,什么愿望,什么请求,我都答应你,只要你别离开我。
赢骢伸出手去想摸他的脸,“胜遇——”
赢骢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或者说这么多年一直藏在心底,未曾忘记。坠马那件事后,他禁止别人再提起这个名字,他下令抹去和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记录,他杀了那匹枣红马和那匹黑马给他陪葬,两马一人就躺在帝陵中,躺在赢骢的墓室里,等待着未来可能的重逢。可是这些年漫长的岁月里,赢骢盼望在梦里见到他,但他却从未造访,因此此刻赢骢更加不想醒来。
胜遇,这是赢骢亲自给那胡人少年取的名字,原本是山海经中一种鸟的名字,据说这种鸟出现在哪个国家,哪个国家便会发生水灾。但那不是赢骢的本意,胜遇,是胜过世间所有相遇的意思。
赢骢不再提胜遇这个名字,发誓不再想念他,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不再回忆曾经一起纵马驰骋、饮酒射箭、篝火露营的时光,不再怀念高谈阔论着拓展疆土的理想。曾经说好的要成为千古明君和天下兵马大元帅,而今只剩我鬓边斑白空余叹。
“胜遇,你为什么拉着一个宫女的手?朕命令你立刻松开!”
那宫女穿着绯红色的春衫,赢骢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有深深的酒窝。赢骢要去拉开胜遇紧握着她的手,胜遇却回过头来,面色苍白地对着他笑,他嘴唇青紫,牙齿缝里溢满血,气若游丝:“答应我……善待她……”,他还说了几个字,但是声音太轻,赢骢几乎听不清。
胜遇拉着那绯红色春衫的宫女头也不回地走了,赢骢想要拉住他,身体却一动也不得动弹。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声如破锣,呕哑嘲哳:“权力和爱情此消彼长,你将获得荣耀,树立威望,也将永失所爱。”
“是你!”
赢骢认得这声音的主人,一个瞎眼老太婆,据说从庄皇帝的时候她就在宫里,宫人们说她盲了双眼却开了天眼,能看见人的一生。
“是我,孩子,你又来了,这次你又要问我什么问题?和上次一样,你只有一次机会,只问和你自己有关的,问你最想知道的。”瞎眼老太婆干巴巴地说。
赢骢记得自己十六岁的时候曾问过她自己什么时候能够亲政,得到她上面的回答。
“朕没有什么要问的!”赢骢摆出他帝王的姿态。
“哦,你当然有,”老太婆笑的阴险,“我的预言没有错,你收获了权力和荣耀,爱戴和尊敬,拥有妻妾、儿女,但永远不会有人聆听你内心的声音,你将不被理解,不被原谅,永世孤独……”
“够了!”赢骢打断她。
“你恼羞成怒,因为你知道我一语成谶,也知道我的预言都会成真。问吧,孩子,问出你心中的问题,除非你害怕面对事实。”
“你既然能看穿人心中所想,何不直接说出我想问的问题答案?”赢骢不甘示弱。
“哦,我当然知道,可你居然没有问出口的勇气。我看到三条龙盘踞在你的屋顶上,一条青色,一条白色,一条黑色。每一条都是你的骨肉、你的血亲。可它们都在摩拳擦掌,准备随时彼此反目,相互掣肘。你只能选一个继承你的宝座,必须亲手分开另外两个,但不管你怎么选择,有朝一日三龙终会相聚,争斗的结果不取决于你的选择。”
“那黑龙是谁?是薛夫人胎中的孩儿吗?你的意思是说她也会为我生下一个儿子?我到底该选谁?”赢骢追问。
老宫女白色的双眼圆睁,她盘腿坐在地上,手杖放在身侧,她身周围绕着一圈炭盆,盆中的火苗苟延残喘。火苗的微光映照着她沟壑累累的面容,阴影若隐若现,良久,她才缓缓开口:
“出身卑微的有命无运,福禄济美终成空;
出身高贵的篡位夺权,风光一世遭骂名;
志向远大的千夫所指,骨肉少靠独往来;
淡泊名利的自身衰微,中限惊恐落尘埃……”
她还想要继续说下去,声音却被一阵滚滚的闷雷声打断。赢骢兀自纳闷,此时正是严冬,怎会有闷雷响声?只见那瞎眼老太婆周围的火盆火势迅速窜起来,点着了老宫女的衣服和头发,然后迅速燃烧整个大殿。老宫女如燃烧殆尽的纸,气息全无的轰然倒地。寒风吹开大门,助长了火势,黑色的炭屑随夜风飘入空中。
黑色蒙住了赢骢的眼睛,一阵酸痛,他不禁用手去揉,缓缓睁开眼来,风灯里罩着的烛光依然刺痛了他的眼睛,两滴眼泪沿着眼角无声流下。
“陛下——”是中常侍坤伦的声音。
赢骢定睛,只见坤伦面有喜色。
“陛下他醒了!”坤伦的声音响彻宣室殿,众人冲进来,呼啦啦跪倒了一屋子。
只有两个人没有跪,站的笔直。他们均身长八尺有余,一个是胖大和尚,浓眉大眼,鼻直口方;一个是带发行者,俊面修眉,目似寒星。
赢骢认出来,他们就是踏云而来,将自己推下云端的那两个天兵天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