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耳后的这是什么?胎记?”
赢澈从面前的画上抬起头,看着王启年从自己身后绕到案前,径自斟了一杯茶一饮而尽,方才坐下。
“什么?”
王启年指了指自己的耳后:“我问你耳朵后面那一对儿勾云纹的印记是哪里来的,胎记吗?”
见赢澈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王启年把他拉到铜镜前,又在赢澈身后举起一面妆镜,镜子里,赢澈看到自己耳后正如王启年所说,左右各有一个勾云纹的印记,他伸手摸了摸,并不褪去。
“我也不知道,若不是你说,我自己从不知道耳后还有这样的印记。”
王启年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这里车马场的一个侍僮耳后有着跟你差不多的印记,他媳妇最近给他生了个儿子,便拉着我念叨说他儿子耳后没有这印记,怀疑不是亲生的,可你也有这个印记,说明这跟亲不亲生没关系,除非你跟那侍僮也沾点亲?”
赢澈和车马场的侍僮自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天下在耳后有胎记的人多了,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赢澈没有去回答王启年的问题,王启年也没有追问,而是换了衣裳便躺在榻上午睡,不久便传来均匀深沉的呼吸声。
那一日赢澈在普灌寺找到了坛海藏在青砖下的油纸包,揣进怀中时发现了白天王启年留给他的名帖,按照名帖上的地址,寻到了这家位于西市不远的城阳客寓。
赢澈蹲在城阳客寓门外,原本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他并不想这么快就被宫里找到,否则他便应该去中尉署“自首”,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和一段时间,好好理一理前一天晚上坤伦和坛海说的那些话。
巧合的是王启年一早便出门,见自己前日结交的小友此时像一条小狗似的在蹲守他,二话不说就请入自己的房内,又吩咐店家预备热水热食。赢澈受了惊吓,又淋了雨,当时便发着高烧糊里糊涂地陷入昏睡,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
王启年这几日一贯的晚出早归,出来进去的也并不多问赢澈什么,饭则一同吃,睡则两人各占半榻,一大一小,倒也相安无事。
烧退了后,赢澈还是有些体力不济,便只能窝在案前看坛海藏在油纸包里的东西。在那些从一捆捆竹简中拆下来的竹片里,赢澈拼凑出了这个叫金坆的女人一生的经历:
仪凤七年,金坆入宫,年十一岁,起初跟随慈崇殿宣宗贴身女官梅列;
仪凤十三年,十七岁的金坆调任天禄阁掌灯女使;
建元元年孟春,父皇千秋节的那一日发生了许多事情,赢澈来回看了多遍起居集注和彤史才理出一条头绪——千秋节当日,食时末刻的时候,胜遇在沧池边请求父皇将金坆嫁给自己,父皇生气地拒绝,这时皇后来请父皇去上林苑,父皇没有答应,而是拉着金坆去了天禄阁;隅中三刻,父皇在天禄阁临幸了金坆;下午的时候父皇到了上林苑,和胜遇比赛骑射,第一局二人打成平手,第二局父皇和胜遇交换彼此的坐骑赛马,胜遇坠马不幸重伤,死前胜遇握着父皇的手请求他善待金坆,父皇极为心痛,留着眼泪答应了他。
建元元年季春(即千秋节两个月后),十九岁的金坆调任摄政大长公主府邸;
最后一条关于金坆的记录是表弟岳攸平从他父亲岳骏德那里偷抄来的,“建元元年七月初八鸡鸣时三刻,女史金氏坆死,敛于城郊岗。”
记录一一应证了坛海的话,郎官舍人胜遇想要娶金坆,父皇不愿意,当天就临幸了她,而胜遇(可能因此受到了打击),在当日下午便坠马身亡,死前还嘱咐父皇善待金坆。值得一提的是,郎官舍人胜遇正是记录起居集注的人,竹片上还有发黑的点点血迹,应该是直到死前还坚持手录。
赢澈把目光转向那幅金坆亲手画的画,据坛海说那是她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画的正是建元元年的千秋节,右下角上写着《引弓赛马图》五个小篆。这几日,赢澈将这幅画看了无数遍,不知为何似总有一团迷雾在他的心中萦绕不去,而他不得其解。
画上正是父皇赢骢和胜遇的第一局骑射比赛。二十岁的父皇雄姿英发,身穿窄袖的劲装胡服,胯下是一匹毛色油亮,通体漆黑的宝马,他挽着长弓,箭已发出,射中天上的一对大雁,宝马身旁的猎犬立刻冲向大雁将落地的方向,为主人捡拾猎物。父皇少年气的面庞上满脸喜色,右手挽着弓,左手指着天,转头笑着看向自己身边骑着枣红色骏马的胡人少年。
那胡人少年应该就是胜遇,父皇的起居郎官舍人。他一身与坐骑同色的枣红胡服,更衬得肤色白皙,面如冠玉。胜遇黑色头发,和父皇一样束进冠里,面部轮廓较父皇要深一些,鹰钩鼻,下巴上有一道明显的美人沟。他身下的枣红马较父皇的黑马先到终点一只马蹄,但他的面上却毫无喜色。
从夹道上跑出一个身穿绯红色春衫的少女,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她欢笑着拍手,目光中满是崇拜,她脸颊上那一对深深的笑涡使她看上去就和成熟的蜜桃一样甜美。这应该就是金坆了,坛海说那一天是她最高兴的一天。
两侧的观赛席上,赢澈还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肃容端坐的是卫皇后,她身侧是詹事岳骏德和景阳公主夫妇,景阳公主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算年纪应该是两岁的表哥岳攸至。
那个行驱傩大礼的夜晚,兴乐宫长秋殿的瞎眼老宫女梅列对姐弟三人说可以回答他们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赢澈想知道自己和赢净究竟谁先出生。
“去找金坆。”老宫女如是说。
此时此刻,金坆短暂的一生已经陈列在赢澈的眼前,可他却发觉自己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反而又衍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为什么父皇临幸了金坆,答应了胜遇要善待她,却把她调任摄政大长公主府,死后只能由坛海葬于破庙?
为什么坛海坚称赢澈应该知道金坆所有事?皇后不可能藏一辈子的是什么秘密?
为什么要抹去金坆存在过的痕迹?
问题层出不穷,梅列死前为什么要让自己去找金坆?仅仅因为金坆是她的徒弟,她不忍这个年轻的女孩一生籍籍无名吗?
闭市鼓的声音拉回赢澈的思绪,落日的余晖透过窗外,给案前的《引弓赛马图》洒上一层金色的光芒,赢澈把画和竹简都收好,按原样包进油纸包裹里揣回怀中。
也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王启年不知何时已经醒来,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正在啃一颗苹果。
赢澈走到榻前:“我要回去了。”
王启年动都没动:“慢走,不送,常来玩儿。”
“你明知道我是谁,却还收留我多日,你想要什么?”
王启年把啃得只剩核的苹果轻轻一抛,丢进房中装废弃之物的竹筐里,乜斜着眼看了看赢澈,懒洋洋地说:“我听说三日后你妹妹要办百日席,我想过去讨一杯酒喝。”
“我会让人给你发请帖的。”
赢澈转身便走,被王启年“哎——”的一声叫住了。
王启年用胳膊拄起身子:“你怎么知道我知道你的身份的?”
“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国君无氏,只称赢姓。而赢姓十四氏,以赵、秦为宗亲之贵,秦赵同源,继承社稷的一支为赢姓赵氏,余者枝嗣皆为赢姓秦氏。我祖上庄皇帝是公子高的后人,因此君临天下后也只保留了我们这一支赢秦氏。我本该自称秦澈,但那日与你聊得投契,无意间便说了真名。全天下除了皇族,还有谁姓赢呢?”
“你说的这些都是你们皇室的弯弯绕,你怎么知道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就能知道这姓啊氏啊的?”
“中尉署的人找了我七天了,全长安城都知道丢了一个额有美人尖,面有酒窝,身长六尺的男孩。能发动中尉署禁军出动找的男孩,其身份不言自明了吧。”
王启年露出赞许的微笑:“叫楼下那个跟你一样耳朵后面有胎记的侍僮说驾车送你一程,车钱记我账上。”
赢澈转身扬了扬手表示知道了:“那么,花朝节见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