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忽列从噩梦中醒来时,发现全身已经大汗淋漓。几日前丰城寺庙里修罗炼狱的那一幕又在梦里出现了。
他久征沙场,死在他刀下的人不计其数,但从未见到一群人如此疯狂丧病,如同原始森林的野兽,丧失了人性。
几日过去,胡忽列心烦意乱,除掉手臂和肩膀伤口的痛处外,一直还在思考一个问题。
“那些百姓为何如此奋勇?”
久思不得其解后,他打算去拜访一下全成礼之子:全云书。
全云书被软禁在兵营里,除了外面重重看管的士兵,营帐里倒也自由。
“全公子,你好呀。”胡忽列走进营帐,看见营帐里除去两名目俈侍卫外,便只剩全云书一人,他一身青衫白褂端坐在榻上,双眼紧闭,似在养神。
听到胡忽列声音后,他睁开了眼,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不紧不慢:“胡统领,你也好。”
“我们这几日的招待,全公子可还满意?”
全云书伸直双臂活动了下筋骨:“胡统领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又不是客人,满不满意也不由我说了算。”
胡忽列嘿嘿干笑了两声:“几日后,全大将军要是说话算话,全公子就可以安全返回了。”
全云书没有回答,他眼光落到胡忽列身上,打量了一番:“统领近日受了伤吗?”
胡忽列也低头看去,自己左臂和肩膀处包扎着麻布:“是在丰城受的伤。”
“丰城吗?”全云书轻声念叨,脸上突然就罩上了一层黑云,一脸不悦。
“我这次来,就是想跟全公子请教一下。”说完,胡忽列就将几日前在丰城寺庙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讲给了全云书,当说到最后那几名伏击胡忽列的人自刎后,全云书也面露戚色,仿佛自己就身在那个修罗场一样。
“全公子,你对丰城很了解,当地的百姓如此悍勇,你们是如何训练的?“
全云书本来脸上还阴晴不定,听到胡忽列的问题,脸上的不悦消失了,转而竟带着同情的表情。
他摇摇头:“我们从来没有训练。”
“那是为何?”
全云书盯着胡忽列,确定他没有说笑后,长叹一口气。
“你们目俈一族长期游牧,时常南下洗劫,本来也只是一些商队村落,劫完即走,人们尚有退处。现在你们势力壮大,开始占城。城破了,家就没了,人们没有了退路,就只能拿命和你们换了。我本以为,这个道理你们是明白的。“
全云书又看向胡忽列的伤口处,“你们能给那些人留一点退路,你也不会差点丧命在丰城。“
“全公子。“胡忽列依然不解,”你说的退路…最后我也放过他们了,可是为何?“
全云书摇摇头,“这个不是退路。”
“我们南胤王朝本也是小国,那些百姓也都属于各个旧国,但为何亡国之后仍能安居乐业,是因为我们能融合接纳他们。”
“但你们目俈是怎么做呢?烧杀劫掠,百日屠城,那些百姓又何来退路?”
胡忽列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稍许,他又开口说道:“可是,那些人都不是我们目俈一族,我们如何接纳他们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吗?”全云书又长叹一口气:“不是这样的,一个王朝的强大在于王朝,而不在于族,当人民认可了自己是属于哪个王朝的时候,又怎么会去在乎自己是哪个族呢?”
“天下之间这个多部落民族,大家都抱着这个想法,那么杀戮永远也不会停止。你消灭了这个部落,另一个部落也会消灭你。”
胡忽列听完后,心中似有触动。目俈人从幼时就在马背训练骑砍,教导的都是杀人的手段,除了崇拜武力,很少有别的想法。几日前丰城寺庙里,胡忽列敬重那几人悍勇,有意放他们走,结果却选择自刎。那幕场景极大的震撼了他。
“可是这个天下不就是弱肉强食吗?绵羊被老虎捕猎,弱者被强者消灭,这难道不正确吗?”
全云书依然摇头,“人非野兽,强和弱要如何区分?你们可以一人杀掉上百人,但是,一个瘦弱的人用一副弓弩也可以瞬间将你们杀死,那么,到底是谁更强?“
“你们目俈要花费十几年的时间才能将一个人培养成合格的目俈战士,送他上战场厮杀。但另一个人只要花费数日的时间就可以制造出一剂毒药毒死成千上百的人,那么,到底谁更强?“
全云书闭上了双眼,“想依靠武力去消灭别人,最终自己只会烟消云散。只有发展和融合,才是一个王朝一个国家的根基。”
说完,全云书便不再作声。
“是吗?”胡忽列也陷入了思考。
正当俩人都不说话时,门外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小小的宁静,一名侍卫走了进来。
“胡统领,拓跋皇帝命令你前往中营。”
中营营帐。
胡忽列到后发现各个统领已经就坐,拓跋业看到他后也对他点头示意。
目俈一族没有太多礼节,就算是看到目俈皇帝,也不需要行礼。
“胡统领,伤势怎样?”拓跋业问道。
“没事,小伤。”胡忽列把手伸出了,展示了一番。
拓跋业看到人已经到齐,就又开口道:“这次召大家前来,就是共同商讨换城一事。胡统领,人是你抓来的,你怎么看?”
“南人一向狡猾。”胡忽列沉吟,“我看此次全成礼愿拿漷城来换,十分蹊跷。“
“确实如此。”旁边一统领也说道:“全成礼奉南朝之命驻守关隘漷城,一旦漷城被破,我看他也人头不保。拿城来换,代价实在太大。”
“我想了几天。”拓跋业一边抚摸自己脸上的胡须一边说:“近年和全成礼交战,我感觉全成礼的兵力越来越少,上次败给他,也是中他埋伏,兵力并不占优势。我听俘虏说是因为全成礼将大部分兵力都调走支援他处。”
“所以我想,全成礼愿意拿城来换是不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漷城时日不多。”
“但是…”又一个统领说道:“拿漷城来换后,全成礼还能去哪?”
拓跋业没有回答,他看向左边的随行护卫长:“提出换城的使者当初是怎么说的?”
随行护卫长略微低头,迅速回答:“换城的日子定在三日后,我们仅需带兵进城,他们便会从城南离开,我们接管漷城后,将全成礼之子送往漷城城外南郊即可。”
拓跋业看向台下:“你们如何看待?”
“我们之前已经商量过了。”一统领回道:“我们认为不宜大军进城。先派小队进城接管,确定全成礼的军队离开,并且安全无恙后,大军再进入城内。“
“我也是这样想的。”拓跋业点头:“南人多诈,我们派小队进城,即使有不测,也没有什么损失,而且全成礼之子还在我们手上…”
“胡忽列!”拓跋业下定了决心。
“此次就由你带两千目俈战士先行进城。漷城要是到手,你们可以优先洗劫漷城财物。”
众人一脸羡慕,纷纷看向胡忽列。
“是。”胡忽列拱手领命。
待众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后,便纷纷离开。胡忽列待在营帐中并没有走。
“找我还有事?”
胡忽列犹豫了一会,开口说道。
“拓跋皇帝,有没有想过我们的将来?”
拓跋业面带疑惑,没有说话。
“我们现在不仅在和全成礼交战,还在和城池的百姓交战。”胡忽列走到营帐中的地图旁,“皇帝你看,南胤王朝的版图有这么大,这么多的城池。”
“我们洗劫的城池越多,南人百姓知道的也越多,到了最后,反正都是一死,不如焚其财物粮食,然后与我们拼死。”
“南人猪狗不如。”拓跋业笑道:“我们目俈战士难道还会怕他们?“
“可是我们拿着目俈一族的性命,得到的却是一座座空城,长久以往,我们的战士只会越来越少。”
“战争中死亡不是一件正常的事吗?”拓跋业有些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拓跋皇帝,我想说的是我们目俈的将来。”
“一但占领了漷城,我们便可驱马南下,一马平川,届时南朝根本无法抵挡我们。我们将南朝人杀光之后,将他们的财富抢光之后,还会有东西再给我们吗?”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了。”拓跋业看向胡忽列,“你们的皇后也同我说过,在南胤王朝有一个词叫做‘赋税’,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你知道,我们目俈传统,必有他的道理。”
“传统难道就不可以改变吗?我们的先祖规定我们必须要在这块土地上游牧,但现在呢,沙漠越来越严重,我们栖息之地已经都快没了,难道我们还遵循先祖的传统,留在这里吗?”
“所以你的目的是漷城吧!”拓跋业看透了胡忽列的想法。
“正是!”胡忽列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我们能不能试一试,这次我们不杀人不劫掠,按南胤王朝的做法,规定每家每户按时上缴财物。”
拓跋业闭上嘴,把玩着手上的虎牙,沉思良久。
“你此次除了占领漷城外,同时管理军纪。”他终于开口道:“禁止我军战士在城内杀人洗劫,同时挨家挨户告知,将家中利器上缴。”
“至于其它的细则,等我和皇后商量后再做决定。”
“是。”胡忽列领命,心中有些欢喜。
丰城的场景不会再现了吧?他心里想着,喜悦突然又化成了不安,在心头上飘荡,想把它抓住,但立马又消失了。